“可这，就是学生的宿命。”崔长陵敛衽再拜，“老先生所忧，学生知，可学生所愁，老先生又知否？”
“令君出生高门，又聪慧过人，八岁名满天下，师承温祈道，你，乃至你博陵崔氏一族，自然认为，这，才是你的宿命。”他面不改色，直视崔长陵，“然则于老朽而言，当年的令君，不过是一心爱后生，你未能入老朽门下，已是老朽毕生憾事，若要老朽眼看你入那龙潭虎穴之地搅弄风云，老朽不忍，亦忧你数年后的命途。是以时至今日，令君来问老朽的话，老朽只能答，早已与我无关。”
“若然无关！”崔长陵眼见他要走，三两步跨上前，“老先生去岁因何见夫子？又何故终日惦记念叨学生？”
那人身形一顿，极为不满的瞥了上元一眼，却未曾答崔长陵所问，只须臾，提步便要再走。
崔长陵索性闪身至于他身前，再跪叩拜：“清荔先生！”
他已有数年未听过人称一句，清荔先生了。
当年名动天下的徐清荔，虽得世人以大器晚成而称，却也实实在在叫世人敬重。
他出身寒门，却能与温祈道成双璧而动天下，又与温祈道相交十数载。
这天下若说还有何人，是有资格同温祈道同席而座，讲经论道，也只徐清荔一人而已了。
徐清荔连退两步：“令君……”
“先生知学生当下有难处，本不该分心在此，学生方才亦说过，之后再不敢扰先生清净，可学生今日两跪先生，先生该知我心。”他再端叩拜之礼，恭恭敬敬，“先生当年亦有雄心壮志，年少时也想过为大晋江山再添浓墨重彩，只是世易时移，先生初心已改，淡泊名利，只求隐匿山林之间而已。难道先生就不愿见，有朝一日，学生清朝堂浊气，替您与夫子，走完那条，未来得及踏足，便已结束的路吗？”
徐清荔身形晃动，还是上元眼疾手快，扶稳了他。
他低头看崔长陵，这才真正是恍若隔世。
初见他，他年仅八岁，返回博陵那年，他刚及弱冠，而至于今年，他已二十七……十五年啊，于他而言，这十五年，便已又是半辈子过去了。
温祈道悉心教导他的那十二载，他又何尝不上心。
他入朝后，恼了两年，剩下的四年间，他又何尝不替他担心。
徐清荔伸了伸手，似乎想弯腰，可指尖颤抖着，又收住了。
“先生……”上元看在眼中，心有不忍，低声唤他，“六年多来，不问他从未变过。他虽方才言辞有不敬，可您知道，他本意不是如此的，我……自然也知。”
于是崔长陵趁着上元替他说和，抬了头，目光灼灼，真情切切的又叫先生：“先生去年已见过夫子，又与夫子有书信往来，学生是晚辈，同先生耍耍赖，也不要紧的吧？先生当年所言，学生至今已经忘却，只想在于先生案前，聆听先生教诲。”
“你如今怎得……”徐清荔咂舌，心下实则早已松动。
他未见崔长陵时，偶然想起，心念虽动，可人毕竟不在跟前，想一想，便也就算了。
眼下崔长陵就实实在在跪在他跟前，学了小时候的样子，闯了祸就讲道理，讲不过，就耍赖。
那时候温祈道惯着他，自己大多……好吧，他比温祈道，更惯着崔长陵……
“我可未同温祈道书信往来，是他一封封信往我府上送，搅扰的我不得安生，我从未回信。”徐清荔打开上元的手，“你也快起来吧，一个尚书令，在我跟前长跪不起，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他不以老朽自称，这事儿就成了大半。
崔长陵心下一喜，哪里会在这时候违背他的话，当下站起身来：“先生，学生多年未在先生跟前尽过孝，今日叫学生为先生奉茶吧。”
“用不着你，上元做这些也做惯了。”徐清荔摆手，倒忍不住先关心起来，“你先前说的，太原王氏小郎君，是怎么回事？”
他一面说，一面叫上元搀着往堂屋方向去。
上元给崔长陵使了个眼色，崔长陵立时会意，往徐清荔另一侧步过去，上手就去搀扶他。
徐清荔僵了下，其实还有些抹不开面子，当年的话毕竟都是他说出口的，六年时间，一个在建康，一个就在永安，这样近，却一面也没见过，也是他坚持的。
到今日，三言两语的，就这么和好了，横竖他觉得丢脸，倒忘了君子言既出则必行似的。
故而他试图往外抽手，并不愿叫崔长陵来扶他。
可崔长陵坚持的很，几乎是握着他一条胳膊，连攥着带搀扶的，同上元一左一右，扶他回了堂屋中。
等他落了座，崔长陵也果真上手去倒茶来与他奉茶，他不接不合适，可要接了这道茶……
接了这茶，便真的就把往事揭过去了……
上元也看出他的犹豫，只是这时候，崔长陵开口催促太不合适，他想了想，就扬了声：“先生不是还想问一问王家小郎君的事情吗？浓墨是骑快马走的，永安到开化要不了多久，估计他很快就能折返，别这样干耗着了吧？”
他那点小心思，徐清荔哪有不知道的，只是心下纠结的很，看着那盏茶，便十分的犹豫。
崔长陵不敢催，便扬唇玩笑：“先生再不接，学生手便要断了。”
他们僵持，却仍是以徐清荔接下了奉茶饮茶入口而结束了这场僵持，也结束了，长达六年之久的赌气。
崔长陵长松口气，很是规矩的立在一旁：“这位小郎君，日前才入学生府中，算学生半个弟子，有师生的情谊在。”
徐清荔哦了声：“你代天子纳贤，选中的，便是王家这位小郎君？”
他点头，可又有些担忧，怕徐清荔觉得他还是看不上寒门子弟，便有心岔开话题：“今次带他来此地，是为当年永兴县鼠疫案，学生有心来日送他进廷尉府当差，这些事情，就总该多教导指点他一些，却未曾想会发生这样的事，实在也是打了学生一个措手不及，事出突然，又确实紧急，学生这才一时没了办法，到先生这里来借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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