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舒深吸口气，又长长的叹气，这一来一去之间，却把他心中的纠结和矛盾暴露无遗。
崔长陵听着，叫了声官家。
他看下来：“其实我也不是想不明白，怎么着划得来，怎么着划不来，说实在的，王钊这六七年来，实在是尽心，还叫人挑不出他一点儿毛病，就连他家里的人，他也管教约束的很好，从没给朝廷添过丁点儿麻烦。”
崔长陵说是：“官家当年赞过郡公的，郡公这么多年，一直都当得起。”
“所以啊——”他尾音拉的很长，临了了自顾自的笑了，一面笑又一面的摇头，“一开始在荀嬿那儿听说这个，我还在想，是不是位高权重，时日久了，连王钊这样的人，也自持不了了。”
“官家……”
崔长陵几乎是惊呼叫出的这一声，他，乃至于王家人，绝不会想到，陛下会起了猜疑之心，对谁？对王钊啊，那可是王钊，连他都会叫陛下猜疑……
当初他还说，陛下与先帝是不同的，这会子听了这个话，真叫人难堪的厉害。
宇文舒却扬声打断他：“可我转念一想，他就是有了别的心思，也不是这么用的。小娘子就是小娘子，况且何必送到你府上？你这双眼，早晚得看穿了她，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王钊怎么会这么糊涂。所以我想，也许是另有内情，也未可知。正好那会儿皇后还为着谢四，一个劲儿的劝我，说是最好先传你进宫，问问清楚，再做定夺为好，不然一时盛怒之下做了决断，将来怕是要后悔。”
“官家该这样想的，这是给自己添麻烦的事儿，哪里有什么别有居心，臣先前，也一时糊涂过。”崔长陵站着没动，实际上听到这儿，他多少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陛下不会动王钊，也不会动太原王氏了。
可是陛下想怎么处理这件事呢？当做不知情吗？
他如是想，便也如是问出了口来：“官家如今打算怎么处置呢？”
“你跟我说，水至清则无鱼，我立时反应了过来，王钊这一步棋走的可真是……”宇文舒唇角上扬，却分明是个苦笑，“能劝住他，还得是他几个儿子，王家诸位郎君，胆色过人啊。”
他有一问，陛下却无一答。
崔长陵心一沉，显然这是还没想好怎么处置这件事。
可他偏偏不能逼急了，问的急了，倒像是逼着陛下做决断似的。
“臣静下心回想这整件事的时候，觉得还得是他们家清白无垢，为人坦荡，为官清直，所以他们敢，敢把阖族的命这样子交到陛下手上。”崔长陵这时才抬了头，也不是平视，视线终究稍低一些，他看过去，“这把刀，是王家人自己送到陛下手上去的，陛下现在问我，敢不敢这么干，我可是不敢的。”
“你不敢？”宇文舒眼底的笑意浓烈了些，“你比起他们，只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才对了。不过不问，你这三番五次的替王家开脱，除了那是太原王钊之外，还为什么？”
他打量崔长陵，觉得这不是他一贯处事的做派。
其实崔长陵这几年在他看来，都是个有些淡漠的人，那感觉很微妙，就像是他活的太透彻了，把这世道人心都看透了，所以跟谁都做不到真正亲近，也是他打从心眼儿里就觉得，没有谁配与他亲近。
官场上做做样子，大家面儿上过得去，说起来是有私交，可跟所有的人都是淡淡的。
所以宇文舒今次反倒有些看不懂他，怎么就替王家说了这么多的好话。
崔长陵敷衍了几句，真心话没法子，也没必要说。
王羡那头跟他说，她想过以死谢罪，用她一条命，再加上众人求情，来平息陛下可能带起来的怒火，只要平息了，便不会波及她的家族。
他那时听的心头一颤，后来这几日，每每想起，又心生怜惜。
王羡在最初的时候，只是为了接近他，靠近他，只是因为，太过于敬仰他，把他供奉在心口上，看的百丈高，仅此而已。
其后的种种原因，都是她父兄强加在她身上的，不是她的本意和本心，同她没有任何关系。
而她可能要付出的，却是生命的代价。
仅是为了王羡这么个人，崔长陵也必定会好好的替王家求情开脱，不可能叫皇帝陛下真的下手惩处。
宇文舒也不是听不出他的敷衍，但他不追问，人活着都爱藏点儿秘密，哪怕是君臣之间，也没这个必要，非得探究人家心里怎么想，那也太没劲了。
“依你说，这事儿该不了了之吗？”
崔长陵目中惊诧一闪而过：“这本该官家圣心独断……”
“你今日的客套话太多了。”宇文舒冲着他摇头，“你是大晋的尚书令，也不敢说句真话？”
“臣不是不敢，是觉得官家话说到这份儿上，心里其实是有了主意的，官家既有了想法，臣便没有必要妄言了。”
于是宇文舒就笑了，这回是真心实意的，实在是崔长陵的这样一番话，戳中了他心窝。
先帝当年启用崔长陵时，他不屑过，什么博陵鬼才，还不是世人看着博陵崔氏和温祈道的面子上，日渐吹捧出来的。
然则君臣的情分处了这么几年，崔长陵真是个妙人。
“不问啊，那就好好教着王家女郎吧，等到她入你尚书令府满两个月，我再给她道恩典，叫她进廷尉府。陈荃不是憋着劲儿想给他妻弟争那个出了缺的廷尉平吗？往后他也就能断了这个念想了。”
“官家？”崔长陵这回是彻底愣了，饶是他再如何精明，也万万没想到，皇帝陛下一手算计是如此，竟要钦点了王羡入廷尉府。
这本是一开始就该如此的事儿，可那时王羡还是王宪之，是王家小郎君，当然可以委以重任，将来指着她接手廷尉府，也不是不能够。
然则现如今她摇身一变成了女郎，自古也没这个道理，叫女郎入朝，这算怎么档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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