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提及郗衍之刚入建康时的一段旧事，绝不只是信口闲聊那么简单。
王羡挑好了一块鱼肉，送到嘴里去，等鱼肉下了肚，她才扬声叫夫子：“郗衍之十二岁之前，长在高平，那里是郗家的‘天下’，他就是把天给捅破了，高平郡公也能给他摆平。十二岁之后入了建康城，脚跟还没站稳，他就得罪了寻常人不敢得罪的人物，偏又毫发无损的度过——”
她深吸口气。
高平郗氏，门楣较之谢王崔萧这样的人家，或有不及，但已然算得上一流门阀士族，他本就有恃无恐，更何况在年少时，闯了祸也无人问责，自此便只会更加的变本加厉。
其实说来说起，高平郡公对他的宽纵，是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的。
怪不得时至今日，郗衍之敢这样子有恃无恐。
可是……
王羡脸一垮，眉眼和嘴角一起往下拉，简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照夫子这样子说，谁还治得了他啊？我就是跟阿娘告了状，也没什么用，还叫我阿娘跟着烦心，我图什么？我不要。”
“你倒还省的不要你阿娘为你烦心，真难得。”他是有心调侃，便狎了两句。
王羡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不服气的，她是有些骄纵，但不是心里没人的那种人，一天到晚只会给爷娘兄姊惹火，却不知道心疼他们，不过崔长陵这话是玩笑，她也不是听不出来，是以没多辩驳罢了。
崔长陵明显还有后话，她就连话头都没接，安心的等着他继续说。
果然他话音落下去没一会儿，看她也不言声，就自顾自的接上了前头的话：“你是个女郎，不是真正的小郎君。郗衍之今儿个拉了你要逛那种地方，我替你挡了，在你阿娘眼里，总有一天是我替你挡不了的，他死乞白赖要拽你去，你能怎么着？撒泼打滚，死赖着不动？要真那样，丢人的不还是你吗？”
“我有什么丢人的！”她理直气壮，拔高了音调反驳回去，“青天白日，他要拉人家上那种地方，他还有理了？”
崔长陵忍不住扶额：“前面跟你说的，你一个字也不听的吗？世风如此，没有人会笑话他，却会反过来笑话你。”
这是什么世道？又是什么风气？依她看，是世风日下才对！
堂堂上京之地，难道就没有个风雅去处了？小郎君们聚在一起，偏要往楼子里头钻，成什么体统。
崔长陵懒得跟她打嘴仗，这是个观念问题，她一个女郎，打小听的看的，跟他们就不一样，他更不可能为了郗衍之的荒唐之举，要她接受这样的风气，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多说。
他点点桌子：“你不要打岔，也用不着不服气，这风气也不是我带起来的，你跟我瞪眼睛也没有用。”
她闻言果然蔫儿下去，瞪大的眼睛收了收，撅起来的小嘴儿也瘪了回去。
崔长陵很满意，收回手来，看样子也是吃的差不多饱了，临了了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虾：“把这口虾吃了，我叫他们给你上糕点。”
他一面说，一面把筷子放了下去，心满意足的看她吃东西，才又与她解释：“我还是那句话，郗衍之非要拉你去，他动了这个心思，就总要办成这件事，即便将来不是拉你上春风如意楼，也会是别的地方找乐子，那样的地方，小郎君们去的，小娘子却决计去不得。这个道理，你要认死理儿，我不跟你掰扯，但你阿娘一定明白，所以叫你跟她告状，她就会想法子断了郗衍之的念想。”
他说完了话，果真起身往门口方向去，一抬手拉开门，刚迈出门槛儿，就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小二，招手叫人进前，吩咐了让上糕点，就又打发了人退远些，跟着踅摸回了屋里去。
王羡东西吃完了，但是像憋了一肚子火，手里捏了只虾，不一会儿的工夫，好好地一只虾，叫她扯成了三四段儿。
崔长陵摇着头步过去，从她身边绕了一回，窗户下的官帽椅旁放有一张黑漆三足高架，架子上置的是个铜盆，里头盛有清水，他拧了湿帕子，才又步至她旁边，往前一递：“擦擦你的手，跟只虾过不去干什么？”
她受宠若惊，但这会儿没那个心情，便顺势就接了下来，倒十分的顺手，擦完了，把帕子往桌上一撂，刚想开口呢，就看见崔长陵拿了帕子又丢回了铜盆里。
她吸了吸鼻头，拿手揉了揉鼻尖儿：“可是夫子，我阿娘又能拿他怎么样？至多是请我阿耶或是三叔出面，找上高平郡公，但你不说了吗？郡公也管不住他啊……”
“有些事是管不住，有些事是不想管，要看怎么论的。”崔长陵替她都弄完了，倒也没觉得有份，反倒做的得心应手，他重又坐回去，抬头看她，“你呢如今在外人眼里，是备受皇恩的王家小郎君，人人都高看你，也都捧着你，郗衍之要是以君子之交来待你，高平郡公绝对不会说他半个字的，但你说大家同朝为官这么些年了，郡公跟你阿耶他们，都是平辈论交的，突然有那么一天，人家找上门来说嘴，却是因为自己家的儿子，非要拉上人家家的小郎君去青楼，这好看吗？”
他说着直冲王羡摇头：“高平郡公一辈子都要面子，本来你们家不说，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过问，可你们家的长辈摆明了不高兴了，立场坚定的很，就是不想叫你去那样的地方，见什么所谓的世面，这样一来，郗衍之要还是胡作非为，那不是打郡公的脸？你说他管还是不管。”
管，当然管了！
王羡面上大喜，要叫她说，得狠狠的管教，屡教不改的，就该把郗衍之的腿给他敲折了，看他往后还能不能招摇过市，居心叵测的来试探她！
这法子正经有用，崔长陵不愧是崔长陵——实际上这种事情，她随便说给王家兄弟任何一个，哪怕是王述之，大概都能想得出来，毕竟总在外头走动，也知道高平郡公要脸面，那真是再好拿捏没有的，也无非是她不知道，才想不到这法子罢了，到了了，却又觉得是崔长陵无所不能，更在心里高看他好几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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