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谢涂似是比平时更加刻薄，细长眼角似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微恼。
墨不语轻叹口气，压低声音：“谢师爷，其实您不必如此介意。我志在以我门技艺为郡王效力，并非志在公子。只是现在公子刚回家，暂时有些依赖我，等过一阵他适应家中环境，自会将我抛到一边。”
谢涂一声冷笑：“少撇清了，你们这些江湖杂人的手段我还不清楚么？对了，你昨日拐着公子在马场鬼鬼祟祟做什么？”
墨不语翻了个白眼：“什么叫我拐着公子……”
“呵呵，郡王信得过你，我可信不过。可盯着你呢，什么小动作也别想逃过我的眼睛。你是不是在马具上捣了什么鬼，想谋害郡王？”
墨不语吓一跳：“谢师爷，话可不能乱说。”心道话说到这份上必须实话实说了，免得被这人扣上帽子。“公子只是赶制了一批马铃，给马儿们挂上。”
谢涂赶紧低头打量了一遍自己的马，果然见马颈上多了个饰物，却不是一般铃铛的形状，更像一串串在一起的小铁环，随着马蹄踏动的节奏微微碰撞出并不刺耳的叮叮声。他狐疑道：“好好的挂个铃做什么？”
她无奈道：“赶狼的。”
“几个铁环如何能赶狼？再说了，我们是去狩猎的，为何要驱赶？”
“不是赶所有狼，只是赶特定的一头。”
谢涂听得一头雾水，只当她胡说八道，没有耐心问下去，哼了一声：“花样百出的，公子跟你学不出什么好事。”抖了一下缰绳催着马加快脚步，超到她前面去。
墨不语郁闷道：“跟你正儿八经说事，好端端的又说到我头上，真是的。”
宋渊给马儿们装那个铁环铃，的确是为了驱狼的，驱的便是二呆那头狼。他担心二呆在这一次的围猎区内活动，不小心被他们猎了。冬狩又是颇有仪式感的一场狩猎，他不能提出让大哥发令不能狩狼这类无理要求，便想出一个能只让二呆警觉并远离的办法。
之前在八面崖时，那个叫王保的匪匠被阿姐教训后，不敢对宋渊下手，就转而与二呆过不去，时不时抓它去当活靶，总想着把它弄死在机关器下。
却不知为何，这狼越来越难抓，每每他刚刚想接近，二呆就警觉得逃之夭夭。王保始终没搞清为什么。宋渊暗中观察之后，确认二呆是凭着王保身上发出的一种特殊声音警觉并逃跑的。那种声音是王保随身带的一把短刀刀柄上的几个铁环碰撞发出的，声音不大，他自己听习惯了已充耳不闻，二呆却对这声音特别敏感，每每听到就颈毛竖起，赶紧地溜之大吉。
为了让二呆不被冬狩队伍误伤，宋渊在打铁院里泡了许久，打出一批能模拟出相似撞击声的小铁环，给所有要参加冬狩的马儿挂上。万一二呆在附近活动，听到四面八方的叮叮声，期望它能本能地避开。
为了那狼，他也是费尽心思，就是不知这小手段管不管用。
这时谢涂离得远了，一侧两名随从立刻开始嚼舌头。随从甲：“兄弟，我跟你说，今天可得当心着点，别招谢师爷。”
“怎么说？”
随从甲：“他今天心情可不太好。”
随从乙：“我怎么看不出来呢？这出门冬狩呢，多热闹的事，心情哪能不好？”
随从甲：“你这眼力见还早着呢。我问你，去年冬狩，与郡王在前并驾齐驱的是谁？”
随从乙：“是谢师爷。”
随从甲：“那今日呢？”
随从乙：“如今郡王的亲弟弟回来了，自然是他们哥俩走一块。”
随从甲：“如此你还不知道谢师爷为何不开心么？”
随从乙：“他有什么不开心的？谢师爷与郡王关系再好，也比不过亲兄弟啊！再说了，就算是公子回来，他也还是师爷，该领多少银子，还领多少银子，有什么不开心的？”
随从甲：“嗐，你个缺心眼的，我跟你说不着！”
这段闲言碎语飘进墨不语耳中，她却听明白了。怪不得谢涂找她的茬，原来是感觉受冷落了，找她撒气么？
不由暗暗失笑。她招谁惹谁了？
旁边忽多了一骑，原来是宋渊故意放慢速度，与墨不语并骑而行。她看了看前边郡王挺直的背影，有些慌，赶忙用力打眼色：“公子你干嘛呢？还不骑快点跟上郡王！”
“司风累了，得走慢点。”
墨不语看了看枣红马儿，那昂扬的劲头哪有累的迹象？这人真是睁眼说瞎话。却拿他无可奈何。与大哥拉开一些距离，脱离大哥气场的压迫，宋渊明显放松了许多。
忽然墨不语另一侧又多了一匹马，原来是谢涂靠近过来。
墨不语就觉得奇怪了。宋渊把位置让出来，他谢涂还不赶紧趁机补上去，又凑过来干嘛？不过转念一想，谢涂也是要面子的，大庭广众的，必是不想把攀附的姿态显露得那么明显。
宋渊却不悦地蹙了一下眉，觉得这人十分碍眼。
却见谢涂面露苛色，前倾着身子，隔着墨不语对他道：“公子，有诸多百姓围观，郡王原也有让您借此机会露面的意思，最好不要与身份不相当的人走在一起。”
宋渊脸色一沉：“既然如此，谢师爷何必过来？还不离我们远些。”
谢涂的脸微微扭曲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宋渊的一个“我们”，把他自己与墨不语的身份拉到同一层次，却说不清是拉高了她，还是拉低了他自己。谢师爷如果再杠下去，贬低墨不语，就等同于贬低宋渊了。郡王就在前边，这边的对话声大约也听得见，他暂还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只是宋渊这小子的说话方式……怎么越来越会堵人了呢？让他这么一怼，谢涂还真不敢立刻打马就走，否则的话，不就是表示宋渊不配与他走在一起么？
于是谢涂只好赔着笑与这两人并辔而行，还得承受宋渊的嫌弃。
宋渊隔着墨不语甩了谢涂几记眼锋，却忽然有些困惑浮上心头。目光在三只马首上逡巡一遍，低声自语：“司风，司云……司雷。”
墨不语听到了，笑道：“我这匹小马可不是司云，司云是郡王的座骑。司雷又是哪个？”
宋渊一时失神，忘了回答。
三匹马儿并驾齐驱，似乎是极熟悉的场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骑在司风背上，大哥骑的是司云，还有司雷……司雷背上骑的是谁？过去太久了，记不清了……不，不是因为时间久，是因为他的记忆残缺不全模糊不清。
他把好像把什么人给遗忘了。
他侧脸看去，视野忽地有些虚浮，右侧的人已不是墨不语和谢涂，而是大哥和另一个人。他可以看清大哥的脸，那时大哥是年少风发的年纪，笑容比现在明亮得多。大哥右侧司雷背上的人，面目却如罩在一团雾气中，只能辨别出身量也是少年的线条。三匹骏马，三个少年，鲜衣怒马穿街而过。
那个人欠着身，隔着大哥在对着他说话：“阿渊，脚够不够得到马蹬啊？抓紧缰绳，莫要掉下去了！”笑语朗朗，声音清亮。
“阿胜哥……”
他低低喃语了一声，一时间分不清是真是假是梦是幻，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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