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云渊数韶华 > 第32章:我不会对不住你 小修
    当晚的营地扎在河边空地,一座座帐篷撑了起来,中间燃起篝火,烤上抓来的野羊野鹿,大碗的酒挨个倒上。宋家祖籍原是京城,宋筑自有一身天生贵气,只是在北疆之地呆得久了,在这种场合里骑服窄衣一穿,便也有些从荒漠山地间染来的豪爽之风,一时间与下属们的距离拉近,大家举杯换盏,气氛热闹又和谐。

    席间,有人在议论这次冬狩有件怪事:野羊、鹿、兔子、山鸡都猎得不少,墨不语甚至还抓了头花豹,唯独谁也没猎到狼。一头狼也没猎到。狼都去哪里了?

    墨不语和宋渊听着众人的议论,互相对视一眼。

    难道,是二呆的原因?

    宋渊在郡王府的马匹颈上全拴上了小铁环,发出让二呆本能害怕的叮当声。本意是万一二呆在猎区活动可以闻声逃避,结果,一头狼的影子也见不着了。难道二呆不但自己跑了,还通知了周围的同类,一起跑路了?

    这猜测要是搁以前,墨不语必当个笑话听。可是自从见识过二呆成精般的聪明,她觉得这事也不是不可能。

    庆功宴幕星席地,烟火缭绕。大家的欢声笑语忽然不约而同地静了下去,一齐侧耳倾听。隐隐有击鼓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从那清脆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一面小鼓。鼓声有着颇为悦耳的节奏,似是有人在敲着节点玩耍。伴随着听不懂的歌声,歌词的内容听太不清楚,似是一种俚语。当地人闲暇时、饮酒时喜欢击鼓而歌,倒是不稀奇,只是冬狩场划定的山林内理应已清场了。

    郡王出声问道:“有人在附近山林里吗?”

    谢涂脸上有惊疑之色,答道:“不该有人,冬狩三日前就封山了。”他起身道:“属下带人去看看。”

    宋筑道:“许是不当心放进来的樵夫留宿山中了吧……”眼角忽然瞥见什么,转对看向坐在近处位子的宋渊:“阿渊,你去哪里?”

    宋渊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目光怔怔地望着鼓声传来的方向,一脸茫然的神气。旁边的墨不语也不知他在干嘛,正悄悄拉他衣角,他也没有反应。

    宋筑问了两遍,他才忽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回神,没头没脑地道:“我,我想过去看看。”那鼓声听着有几分熟悉,似有人在远远召唤,他不由自主地想循声而去。

    宋筑失笑:“这点小事何必你去?涂之也不必亲自过去,让护卫去看看就好了。”宋筑抬手示意谢涂坐下。

    谢涂只好坐座位,脸上透着些心神不宁。宋筑看在眼里,心里道,涂之总是如此心细如发。

    宋渊也听话地坐下,只是脑中总有一根弦似被那鼓声牵着,时高时低时上时下,让他心神不宁,总想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在敲鼓。在他按捺不住又想站起来时,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关切问话:“你怎么了?”

    转脸,看到墨不语濯黑清亮的眼睛近在脸前,答了一声:“没什么。”与此同时,被鼓声牵住的那根弦无声无息地断了,所有注意力都被身边少女吸引去了,不论看着她还是不看着她,眼角眉梢全沾染着她的影子。

    护卫们循着鼓声找去,还未及近前,鼓声就消失了。搜索了一阵,也没发现有什么人。席上诸人很快就把这小插曲忘记了,重新热闹起来。

    这时,宋筑宣布了冬狩的获胜者——宋渊的随从墨不语。

    除了赏银百两之外,按往年惯例,应赐一级提拔。她原先的身份是郡王府中最低微的仆人,升一级应是一等仆从,但宋筑宣布的是城防军守城军参谋。

    这可不止一级的提拔那么简单了,虽然不是军官,也没有实权,却是而且编入了军队。

    而且是昭平郡的军备之地良川坝的城防军参谋。

    对于原是没签卖身契的下人身份的墨不语来说,无异于一步登天。虽然在座各位多是贵胄,参谋这个小小职位在他们眼中不算什么,但这样的升职意味着郡王给予她些许信任和欣赏,显然是借此给她更多施展才能的机会。

    宣布之前,宋筑并没有跟谢涂商量,谢涂的脸隐在火光映不到的暗影处,免不了又浮过阴郁,但也只是一闪即逝,随即便挂上和气的笑容。

    宋渊却真真正正沉了脸。他原想帮墨不语争取福利和地位,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良川坝离昭平城有四十里远,她去那里做参谋了,当然就会离开郡王府,不能每天在他跟前转来转去了!

    差点忍不住提反对意见,却见那个受赏的家伙喜出望外一跃而起,蹦跶着去叩谢领赏,那欢天喜地的样子,小脸都发光了。宋渊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围坐一圈的世家子弟们窃窃私语,互相询问:“这姑娘是谁?”

    “是姑娘吗?我怎么看着是个小子?”

    “你什么眼神!怪不得连只兔子没抓着!穿男人衣服就是男人了吗?你看那步态身腰,可不是个女孩子么!不过女子做护卫可是头一回听说。”

    “我听说这姑娘虽名义上是郡王府的下人,其实有点来头,是什么门主……对了,锁云门。”

    “锁云门不是几年前就被灭门了吗?怎么,还有后啊?”

    “有跑出来的,她就是其中一个,老门主谪传弟子。你看她能抓住这么多猎物,必是把锁云门那些邪门术法用上了!”

    “锁云门奇技诡巧,竟然能用来捕猎野兽么?”

    “岂止捕猎野兽,宋公子都是她捕回来的。”

    “……”

    另一边墨不语已经领了赏,抱着一托盘赏银一溜小跑回到宋渊身边,兴冲冲把银子亮给他看:“快看,我发财了!”

    宋渊淡淡的“嗯”了一声,兴趣缺缺的样子。她很快察觉到不对,从发财的兴奋中冷静下来,打量了半晌宋渊的脸色,忽地恍然大悟:“你放心。”

    他一愣:“放心什么?”

    她一脸坚定地道:“我不会对不住你的。”

    迎上她灼灼的目光,他心神忽地一荡,脸颊不由染上红晕,幸好火光红通通地映着看不出来,话音却掩不住地软涩:“你……有何事对不住我?”心中却悄悄喜悦:她必是会推掉参谋的职位,继续留在他身边,算她有良心。

    却听这货压低声音:“我知道你是故意让着我的,那头花豹你原是能射杀的,你是故意不射中让我活捉它,今日的获胜者原该是你,这赏银……本该是你的。”

    她把托盘慢慢移向他那边,嘴里说着银子该是他的,端着托盘的手却把盘沿捏得死死的,看向银子的目光纠结无比。听到宋渊半天没吭声,她觉得他必是生气了,一咬牙,抬手在托盘中间一比:“要不,这银子你一半,我一半,如何?”

    宋渊:“……”

    见他还不出声,狠狠心把手的位置又挪了一挪:“四六。三七。二八……你难道一点也不给我?快过年了,我实在缺钱……”一张脸苦苦地皱起来。

    “银子你全拿走。”他闷闷地开了口。

    “真的?多谢公子!”她飞快地把托盘撤回去,生怕他反悔似的,三下两下用托盘中垫着的红布把银子包了起来,往怀中一抱,脸上忍不住地喜色外露,心中已在盘算着门中年货怎样置办得丰盛一些。

    却听宋渊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她脸上带着收不回的笑,问:“你说什么?”

    宋渊心中已憋出火苗来,提高了声音:“你能不能把参谋的事推了?”

    原本正在喝酒吃肉一片欢嚣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这边。坐在上首的宋筑分明也听到了这句带着恼火的嚷嚷,目光从阿渊脸上移到墨不语脸上,神情颇有玩味,仿佛在说:你要请辞,我便会答应。

    墨不语一张脸憋得通红,看看宋渊,再再看看郡王,终于小声哼哼道:“我……我想去良川坝。”

    宋渊满是期盼的目光冷淡下来。低着头默默坐着。墨不语心虚地切了一块野羊肉送到他面前:“公子吃肉,这块烤得极好,外焦里嫩的。”

    他不为所动:“你已不是我的随从了,不必伺候我。”

    哎哟喂,这小子前几天话还说不利落,这么快就学会了阴阳怪气?

    还是先把银子藏起来再说。

    宋渊又坐了一阵,只觉心浮气躁,被人声吵得头疼。见宋筑正跟别人谈笑风生,就没打招呼,站起来便走开了。墨不语赶忙跟上:“公子你去哪?”

    他头也不回地道:“你又不是我随从,跟着我做什么?”

    “不管是不是随从,您都是我主子。”她腆着脸紧紧跟随,一脸讨好相,此时若有条尾巴,必会摇得跟风车似的。

    宋渊似乎并没有被讨好到。

    她的声调甜兮兮的:“郡王允许我进城防军,我便有更多机会发挥我的迷阵术,而且就能吃军饷,领的钱肯定比在府里做下人多!再说了,就算是我去了良川坝,那也离昭平城不远,我若有休沐假期,都回去看你。别走了,前边太黑了……”伸手拦住他。

    他也知道自己任性了,只是心里太不舒服才忍不住闹。就那么僵持着站了一会,开口时话音里带了几分委屈:“你……你去了良川坝,若我梦行,谁来拦着我?”

    她一怔:“你不是好了么?”他每天按白判先生开的方子喝安神汤,前几天还有一位香铺掌柜送来了梦宁香,每晚睡前都点上,夜间都不必她守在跟前了。她每每循问他还会不会魇住,他总说不会了,已经好了。怎么忽然又说会梦行?

    宋渊自知失言,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失语,索性转身便走。墨不语一着急就抓住他手腕想拉住他,却听他倒吸一口冷气,浑身哆嗦了一下。

    她吓一跳,赶忙松开手,问:“怎么了?”

    “没事。”他飞快地回答,下意识地把左手往身前一藏,又要走。

    她意识到不对,赶上几步拦在他身前:“手给我看看。”

    他绷着嘴角试图躲闪,她眉一竖:“手拿来!”

    他原想抵抗到底,被她一凶之下,不及多想,一下子就把手送过去了,自己也搞不清为何在她面前这么怂。她一手握住他手指防他再逃,把他的袖子掀起来,借着月色看见腕上一圈青紫,皮肤似被什么东西磨得破损,即使光线昏暗也看得出新旧磨伤交加叠合。她大吃一惊,不顾他躲闪,又强行检查了他右手,也是同样的情况。

    她握着他手臂忘记松开,半晌才说出话:“是谁……把你吊起来打了?”

    他把手夺了回去,躲避着她的目光,低声说:“没有。”

    “是你哥打的?!我去找他算帐。好家伙,表面上对你那么好,背地里怎么虐待你呢?!”郡王府中,她想不出有第二个人敢这样对他。怒气上头,就要冲回营地。

    袖子被扯住:“不是我大哥……”

    她稍一冷静也知道自己是瞎猜了。郡王对他宠还来不及,怎么会打他?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吞吞吐埕:“是……是我自己……”

    他只说了半句,她便忽地明白了:“你还是会梦行么?你不是说已经好了么?”

    他仍不能告诉她,他的梦行症缘自潜伏在身中的魇毒,并不同于一般梦行症,虽然安神汤、梦宁香让情况有所好转,不会夜夜梦行了,却仍然每每睡着就跋涉在梦魇的沼泽地里。醒来时都冷汗淋漓,疲惫至极,每一次睡眠对他来说都是一场战争,一场刑罚。

    为了躲避刑罚,这些日子他往往尝试放弃睡眠,强行睁眼到天亮,可是最多熬两宿,到第三晚撑不住就会睡着。

    原以为这么缺觉的情况下睡着了就能睡得沉些,但没有用,梦魇仿佛积攒了加倍的力量,睡着的那一宿更加可怖和折磨。消失了一阵的梦行也随之卷土重来,白判先生开的汤药和香铺安老板送的梦宁香都没那么管用了。于是他每晚将自己的一只手绑在床头。再将门牢牢反锁住,锁是他自己改装过的,开锁办法极复杂,确保自己即使挣脱了束缚,也不能在睡梦中打开锁走出门去。

    所以每每梦行,要么挣扎得手腕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要么挣脱了,在屋子里一圈圈地盘旋,身上在桌角墙壁撞得青紫。

    外屋的婢女早被他悄悄支开,没有人发现他还在梦行。在白判先生找到解药之前,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所以白天时强打精神,告诉大哥和不语他已经好了,即使身上弄出些伤来,也不敢让人上药,只让它自己慢慢地好。

    只是日复一日结了痂又被磨破,新伤叠加到旧伤上,哪能好起来?不过对于他在八面崖的经历来说,这点小伤不值一提,撂着不管就是了,他完全无所谓。

    只要知道隔壁几步远的耳房里,有个墨不语在陪着他,魇毒能忍,梦行能忍,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清醒过来时,满心充斥着似从地府边缘带来的死亡气息,惶惧得心魂散裂,却知道她离他不远,只要他喊一声,她就能飞奔到身边来,即使他忍着不喊,天一亮门一开就能看到她。莫名就安心了许多。

    虽然自从他声称自己好了,就从未半夜喊过她。他能喊却不喊,跟喊也喊不来,是完全两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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