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养一郎平静地点点头说道:“哦,那我知道了,请您接着说下去,您还有什么收藏?”
纳景慧觉得德子的怀里藏包裹,只见他又从怀里掏出个葫芦说道:“刚才我说了,蛐蛐一入冬要放入葫芦里养,讲究的是冬至以后听蛐蛐儿叫唤,还能把葫芦揣在怀里,出门带上。这么说吧,蛐蛐住在罐儿里好比夏天住帐篷,到了冬天就要往房子里搬了,这就是葫芦。您瞧瞧,我这个葫芦是大名鼎鼎的‘三河刘’制作的。
此人是咸丰年间三河县人氏,他制作的葫芦除了美观外,蛐蛐在其中发出的鸣叫声也格外悦耳。这葫芦有三个特点,首先是高矮合适,葫芦腰纤细、高窄、长短相称。二是葫芦皮老,里子发糠,外表用布盘怎么磨也磨不透,像瓷的一样,越盘越油亮,称之为‘皮瓷、里糠’。三是凡‘三河刘’的葫芦,底儿都有双脐,就像人有两个肚脐眼儿一样。”
鬼子犬养听得实在是累了,他挥挥手略带疲倦地说道:“德先生,我计算了一下时间,刚才您整整说了一个多小时,我听得都有些疲倦了,也真是难为您了。简单地说,您有四件东西打算卖给我,一只‘黑青牙’,一只‘垂青一线飞蛛’,一个赵子玉的蛐蛐罐儿,一个‘三河刘’的葫芦。咱们不妨简单点儿,您说吧,这四件东西加在一起是多少钱?”
“犬养君快人快语,我德子也不能当小脚儿娘们儿,当然得痛快点儿,只是。。。只是有些东西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要不是如今这年月,就是把老婆孩子卖了,也不能。。。”
犬养一郎半开玩笑地说:“您的老婆孩子恐怕早就卖掉了吧?德先生,你们中国人说话为什么总兜圈子?能不能痛快些?我再说一遍,请您开价。”
德子一咬牙一狠心,伸出两根手指道:“两百,我只认袁大头,少一个子儿我不卖。”
旁边的纳景慧差点没笑出声来,好家伙这憋犊子真敢要价,看来他向孙二爷推销那些玩意儿还真没要高价。犬养一郎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个指头向他示意。
“一百?不行不行,一百可不行,犬养君,一百绝对不行,我说了,少一个子儿我不卖。”
犬养一郎开口说道:“德先生,你搞错了,我说的不是一百,而是一块钱。”
德子气得蹦起来,他冲着犬养嚷道:“什么什么,我没听错吧,您不是和我开玩笑吧?犬养君,那我只能认为,您在这宗买卖上缺乏诚意,按我们北平话说,您是拿我德子开涮呢。”
鬼子犬养把一块袁大头放在桌上,笑了笑说道:“德先生,对北平民俗我也是有个逐渐了解的过程,我到北平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以前有人拿些东西来糊弄我,用你们北平人的话说,叫糊弄洋鬼子,对吗?可您忽略了一点,我这个洋鬼子是个肯学习的洋鬼子,不然还敢称中国通吗?据我所知,您家祖上是做过武官,家产也是有一些的,但现在您已经落魄到靠奴才养活的地步,手里怎么还会有好东西呢?
坦率地说,您的知识是真的,可您的货却是假的,我没有说错吧?我之所以付给您一块钱,是因为您讲了很多我感兴趣的知识,这是我付给您的讲课酬劳,如果您愿意,我以后还想听听德先生介绍的北平民俗,顺便说一句,希望我刚才的话没有冒犯您。”说完话的犬养一郎站起来向德子深深鞠了个躬。
德子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闹了半天这鬼子在拿他涮着玩呢,他自己却说得口干舌燥、ji情四射。艹他马的!德子很想骂人,可嘴巴只是动了动却没敢骂出来。他想扭头就走,以此来捍卫自己的尊严,但最终还是拿起了那块袁大头,不管怎么样,一块袁大头虽然不多,可好歹是自己家奴才拉好几天才能挣到的钱,这年头儿面子值多少钱一斤,谁跟钱有仇呢?德子毫不犹豫地把袁大头揣进兜里。
纳景慧看见德子的那表情,转身赶紧跑进车夫住的屋里,趴在炕上用被子蒙在头大笑起来,他还不敢笑得太放肆,怕外面的两人听到,最主要的是怕德子听见。当天晚上,他就把这个当笑话说给老板孙哲,孙二爷听完后,只是呆愣了一会儿,就把纳景慧骂走了。没多久,又发生了前文中因斗虫而引来高振玉和孙二爷赌斗,而这件事直接影响到孙哲和德子的关系。
北平人养虫不光是为了听叫唤,主要还是为了斗虫,斗虫就得有对手,于是德子便把福缘车行改成了斗蛐蛐的场子,经常往外发帖子约人,请帖的封皮上写着“群英会”等字样,显得很有品位。最近车行里热闹异常,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手捧着蛐蛐罐的主儿,连日本人都招来了。犬养一郎上次拜访没见到孙二爷挺遗憾的,这次来福缘车行是孟元领着来的,像斗蛐蛐这种活动,犬养一郎已经参与过多次,他不在乎输赢,对他来说,斗蛐蛐只不过是他了解北平民俗的一个手段而已。
孟元觉得有一位日本朋友还是很面子的一件事,他认为日本人很懂礼貌。不说别的,就说他和犬养每次见面,人家都是鞠躬问候,哪儿像中国人一点儿也不懂礼数。他还觉得日本朋友一点架子也没有,他和犬养吃过几饭,每次都是人家结账,孟元也不是抢着付过账,有一次为了抢着付账还差点和犬养急了,可到底也没争过他,这也就是日本人,换成中国人哪有这么仗义?
帖子发出之后,就开始筹备了,先是摆好铺着红毯子的桌子,中间放斗盆,是为战场。另桌设分厘戥、象牙牌子、象牙筹、鼠须探子等赌赛品。一会儿各路赌客便陆续到了,赌客们都带着仆人,挑着盛蛐蛐的圆笼,各据厅里一个角落。这一点很重要,各人的蛐蛐是不能放在一起的,这里有怕别人做手脚和避嫌的意思。
大家先是寒暄几句,然后准备开战,各家准备上场的蛐蛐儿都分别装进象牙筒里,由主持人德子过分厘戥称出分量,然后记在象牙牌子上,将同重量的两只蛐蛐儿放入斗盆,决战算是开始了。据德子介绍,斗虫儿是一种高雅的活动,真正的佳种名虫儿好比掼跤高手,此类名虫儿一上场,根本用不着拿鼠须探子进行挑逗,双方的蛐蛐一经接触就杀得难解难分,那架势和天桥的掼跤手一样,招式也大致相同,无非是夹、钩、闪、墩、抱、箍、滚。个别名蛐蛐儿似乎还具备武术家的“手眼身法步”,这大约是出于天赋,而非人所训练。
斗蛐蛐儿很容易斗气,通常是一场厮杀下来,得胜的蛐蛐振翅鸣叫,主人顿觉脸上有光。若是平分秋色,数战未决胜负,双方主人则握手言和,彼此间还保持着应有的风度。若是斗输了,得胜一方又缺乏涵养,甩过几句“片儿汤话”,这就容易斗气了,那只战败的蛐蛐往往成了主人的出气筒,被主人怒掷摔死而恨声不绝,甚至指桑骂槐,影射对手主人如此下场,这就会结仇,有些儿上的火并往往就是因为斗蛐蛐引起的。
由于斗虫儿的地点在福缘车行,因此孙哲成了庄家,按赌场上的规矩,不管谁输谁赢,庄家一律抽头,至于孙哲和德子如何分红,则是他们两人的秘密。孙哲是双重身份,他既是庄家又是赌客,他有两张王牌,一只宁阳产的“铁头青背”,一只苏州产的“紫头金翅”,开赌以来,这两只蛐蛐儿胜多败少,是孙哲的心尖子。
孙哲本是混混儿出身,既没文化又缺少涵养,他自己的蛐蛐儿赢了便喜形于色,全然不照顾对方的情绪。若是输了,孙哲便骂不绝口,当然是骂这不争气的蛐蛐,一边骂一边把蛐蛐收回罐里,绝对舍不得摔死,这种小家子气很让人看不起。高振玉也就是在这群英会上找到孙哲的,当时只是以为两人是因为斗蛐蛐而发生的口角,谁能想到高振玉是为父寻仇。也就是因为这次孙哲彻底远离了德子,纳景慧可没想到又能在这集市上碰到,而且看样子孙哲现在又和德子搅和在一起,德子这小半年没见也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纳景慧觉得这其中肯定有故事,就是不知道德子愿不愿意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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