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长安昭国坊,略阳公府。
“李大戎在否?”一马飞来,一个带西北口音的汉子翻身下马,不顾一身风尘,急忙敲着朱漆吊环的府门。
旁边的小门开了,出来一个藏青布袍子的老苍头,大声喝道:“你是什么地方来的村鸟,如此粗野,也不看看,这帝京皇城,堂堂公爷们的门口,岂容你这头钱价泼奴放肆?”
那汉子顿时火了,叉开手,一掌掴去,把那门房打个趔趄:“老杀才,哪个是村鸟?咱要见李大戎!”
一阵聒噪,便有几个仆人出了来,见门房吃亏了便抡起鞭子劈头打了过去。
那汉子身手却是了得,几下躲闪,夺了鞭子,反手几下,打得那几个仆人杀猪般叫喊。
“哪来的晃子在这里撒泼!”一个穿着白色袍子的管事人出了来,后面跟着几个健仆。
“在下崔义,自博州来,带有我家郎君的信笺给戎部,还请禀告!”那汉子说道。
那管事看了看那汉子,却是个胡人面目,身手也甚了得,因此不敢造次。这长安城,番坊中胡人不太安分,尤其是那些“柘羯”,性情凶悍。虽然说依主人的身份也不怕他,但是好鞋不踩臭狗矢,范不着招惹他们,便沉吟了一下说:“你把信扎给我,我自转给郎君。”
那崔义摇头:“郎君说要咱亲自交与大戎,不假二手。”
那管事好不懊恼,怎么说自己在这府邸也是二门管事,指挥着好几百人,郎君又是三品的大官。俗话说相公的家奴七品官,自己在倒比那京城里八、九品的参官录事更风光,谁不给自己点面子,偏这外畿乡巴佬,硬是擀面杖当吹火棍子——不通透。正要刁难,却听背后有人说:“那不是崔二哥哥吗?”
一干仆人却是让开,那人也是一个大汉,穿着红色的衫子,黑皮肤,阔口隆鼻,一对大小眼。却是府内的二郎君。
“原来是二郎!”崔义一见那人大喜,“大戎在甚处?”
那李二郎大剌剌地走过来,一把拉着那崔义说:“大兄在朝还没回来,你需等下,回朝时我自引你去见他。”
*****
李君羡骑着马出了延光门,也顾不着同事的挽留,也不吃那工作餐,便到尚书省签了个条子,便走了。
文官“停车”的地方还乱糟糟的,大多是些绿衣服的“青蛙”,相互推搡叫骂,驴子,骡子跑,乱烘烘的。要在平时,李君羡也让人去招呼一下,今天他却没什么心情,骑着马就回家去了。反正不该他值班,也无甚事情,便是回家也没什么要紧。
回了府邸,李君羡换过了朝服,换上了喷香的常服,包好了头巾。闻着那香气,李君羡总觉得有些不习惯,尽管他担任“千骑”都督在长安也呆了二十年,但是还是不习惯那涂脂抹粉。侍女乖巧地打来一壶水,李君羡忙捧了一捧把脸上的胭脂香粉洗干净了。
“大兄,大兄,崔义来了!”一个粗嗓门叫道。
李君羡一听,暗地叹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李君羡说:“你领他到中堂说话吧。”皇帝的侦听无处不在,对他这个兵部尚书更不用说,这样的事情只怕宫里早就知道了,也没什么机密可言,干脆公开见崔义。
李君羡穿过走廊就到了中堂,见一大汉正恭敬地跪坐在堂上。
“崔义!”李君羡轻叫一声。
崔义一见一位中年人从屏风后转过来,身穿单丝罗衫子,隐约还可以看到胸口的痣,虬髯飘逸,眉目熟悉。正是当年名震河西的虎将,当今的检校兵部尚书略阳公李君羡。
“标下崔义参见戎元!”崔义仿佛回到了军营,行了个半跪的军礼。
“快起来,”李君羡扶起崔义,“一路辛苦了。”
“我辛苦倒没什么,只是郎君的信——”崔义忙自口袋中取出信笺,恭敬地奉上。
李君羡看了看那信,良久,对李二郎说:“准备纸笔,我要上表!”
****
大司空府
“大大,大大,我要出去!”李敬业哭喊着,不顾自己手上的伤,去抓弹弓。
李世勣摇头:“将来让这个家族遭受灭族的一定是他了。”肃立在身边的长子李继慎束手不说话,他现在的身份是千骑都当,那可是勋贵世家子弟才能获得了。媳妇忙把李敬业拉了下去。
“阿爷,现在京城里传言很厉害,大家……”李继慎看了看父亲的脸色,不打算继续说下。
“你懂什么?”李世勣说,“别家这个党那个党的没什么,惟独我家,切不可朋党,否则落个抄家族灭,没个下场。”
李震嘴巴上没什么,可心里不满。
但是老李毕竟是当爹的,知道儿子是嘴服心不服,继续说:“我家是执戈着甲的人,无论是先帝还是今上,对于军人一向严峻,绝对不允许半点干涉。先帝自起于兵营,不怒而威,今上亦事军革起身,但是功勋威信不可比先帝,自然猜忌之心更重。那怕文官就是把大明宫拆了,今上也只怕不会声色,难不成那些书生能用口水把长安淹了不成?而我等只要稍微不慎,便只能落个没下场。”
“大人苦心,儿知道了。”李震如醍醐灌顶。
李世勣又说:“我知道你与存忠亲若骨肉手足,只是这次非比寻常。老狐新狸恶斗不休,官家都没表态,就是想在权衡,你贸然搅合进去,非常地危险。”
李震顿时没什么话说了。自己的父亲当年在先帝发动玄武门之变时保持中立,虽然说没能进入太宗的领导核心,但是却能做到持重秉行,以立场中立而受器重。宦海沉浮,如履薄冰,谁知其中的险恶啊?而新党虽然潜力无限,但是奈何旧勋树大根深,高门强势,自汉亡以来持续三百来年,岂是一朝一时之主能轻易废弃的?
****
“七郎,宝英,我的好七郎君!”窥基只觉得这声音熟悉,转身一看却见一个黑黑的汉子,穿了身大红的袍子,骑着马赶了过来。
那人跳下了马,上来却不施礼,只是大剌剌走过来:“好七哥,你离家才几年,却不认识我啦?”
窥基一看,怎么会不认识呢,此人正是云尉骑、千牛备身尉迟宝琳,自己的堂弟,已故虢国公尉迟敬德之子。
玄奘法师一直在少林经场翻译佛经,所以皇家大法师的职务只能让自己的弟子代劳,对于这点皇帝也表示了理解和支持。所以窥基是能轻易进出皇宫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无量世尊!”窥基合十回礼。
“大和上好!”尉迟宝琳回应道。
“君何来?”窥基语气平淡。目前长安风雨聚会,连这里的耗子都能感觉到这里的政治空气空前紧张。
“只是想请大和上你为亡父做场超度法事。”尉迟宝琳说。
窥基一笑:“做法事超度亡灵,那是净土宗的事情。我等却是不做这样的事情,您应该去请资福寺的神觉和尚。”
尉迟宝琳脸色一红,改口:“便请你回去接受供养,又如何?”
窥基知他有密事要说,本不想答应,但是今时,今日的身份,他能免得了俗吗?那是不可能的。
“魔障,魔障,吾当之!”窥基自知已经无法回避,哎,身在长安即使自己是出家人也无法避免卷入其中啊。
***
“大家……”宋守业的声音都是颤抖的,端着那个盘子的手都在哆嗦,好象盘子里盛放的是须弥山。
“就是这个啊!”李峙拿起那个小木人,雕刻很粗糙,不过因为是很硬的天竺玫瑰檀木,一般刚度差的工具还拿它没办法。
“是……”宋守业看着那个小木人,心里恶寒,简直像看到一条吐芯子的毒蛇一样。
小木人的背后刻着几个甲子,那是皇帝的生辰。
李峙又拣起另外一个,从那粗糙的刻功勉强看出那是个女性,背后的八字正是武妃的。
北朝兴起于草原,对于萨满崇拜简直刻到了每个北人的骨子里去了,尽管大家表面也读“敬鬼神而远之”的圣人之言,但是一旦知道自己被诅咒,心里的恐惧和不安也是无法平息的。
“都弄清楚了吗?”李峙说道。
宋守业尖声说道:“大家,奴婢已经把御史问案的卷宗拿了来。”
皇帝看了看说出四个字:“铁证如山!”看那朱笔却没拿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翰林院学士、知制诰卢照邻叩头:“陛下,慎之,慎之啊!”以首触地。
皇帝叫人把他扶起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陛下,前代故事就不去说它,只说汉武帝时,因为巫蛊,所杀之人受到牵连的有数万。连太子这样的尊贵,宰相这样的肱股,也不能够避免。父子刀兵相见,鲜血染红了未央宫。陛下啊,请陛下三思而行。”
李峙淡然地对他说:“若是平民夫妻,妻如为此,夫当如何处置?”
卢照邻不答。
其实君臣都知道,在民间,如果妻子厌胜,丈夫可以休妻,而且妻子不会获得任何经济赔偿。这完全符合“七出”中的“大恶”。而且“厌胜”本身在唐朝的律式中就属于“十恶”,是不能赦免的罪行。(老帽注:十恶不赦的成语便自此来)
“便是按‘七出’行法,也无不可!”皇帝的语气加重。
卢照邻也不顾那么多:“陛下不可!皇后,国母也,后母悖逆,但是皇后并不失德。依科而论虽有‘七出’之条,尚有‘三不还’的条款。”
李峙不乐:“此乃朕与相公们干系,卿勿复言!”
“事关国运,臣食君禄,安能尸位素餐?”卢照邻昂然说道。
“你——”李峙怒极,拿起案上的大管扔了去,卢照邻书生一个,认死礼,还杵在那里。早有宋守业把他拉了出去,却是慢了一步,脑门上被大管打中,老大一块墨。
“卢学士,不是咱多嘴,你也忒强梁了!”宋守业说道。
卢照邻说:“你晓得甚,我……”
“得,您就回去好好休息吧!”宋守业说,“我可还得回去熄大家的火呢?”打了个拱手,转身回去了。
刚到殿内,却听得皇帝还在骂:“这群书生,只知道读死书,酸腐不可闻!”
宋守业看皇帝的怒气稍微歇了,小心报道:“大家,圣人已经很……”
“哎——”毕竟是少年夫妻,李峙虽然讨厌王皇后,但是她毕竟没什么大错。李峙虽然是雄心万丈,但是也有一点点柔肠,“去看看吧,无论如何,她现在还是我的妻啊。”
******
注:柘羯,突厥语“武士”的意思,此处专指昭武九姓杂胡流浪的粟特雇佣兵。多是白种人。某教授所言“禄山”意“光明”者,便是突厥人的如尼文字变体。蒙古话叫“jaqar”即“察哈尔”,意思是“臣仆”、“侍卫”。他们是唐朝最好的商人和武士之一,诞生了安禄山、哥舒翰这样的人物。
————————————————————————————————————
看了书评论,汗颜。把这本书和石卿的书相比,足令人汗颜。论历史小说,本书是无法和《新宋》去比肩的。
对于官推的书,我个人认为不见得都是“烂书”,毕竟大家喜欢不是罪。兼容并蓄才是一个好环境。
对于更新速度的问题,以前想借此弄个三瓜两枣,但是现在纯粹是给大家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交代而已。加上工作比较繁忙,更新也只能抽空而行,毕竟我不是靠这个生存的,大家原谅。
茂公子,敬业父名震,早丧。考据不严,希望大家谅解。头钱价(一文钱)见宋人所写《唐语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