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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九年,大理寺。
杨绶穿着绯衣绛纱,戴着獬豸冠进入大堂。
“恭迎宪台!”三班皂奴,两名绿衣书吏纷纷起身。
“大理寺少卿杨公问案!”有人唱名道。
“取卷宗来!”杨绶坐定,书吏殷勤地把一个盘子端来,堆满卷成卷儿的卷宗文档。
杨绶处理了几件公案,大多都是地方法曹上报勾绝的,杨绶仔细地批注了几句,就交给书吏送尚书省签判。
“开‘天’字档!”杨绶的声音不高,却着实让书吏们眼皮一跳。要说乾元九年的第一案,那除了皇嗣溺亡案外,就没第二件更要紧的了。
偏偏皇帝却不让掖庭处置,也不交御史台,而是转入大理寺处置。为这个事情,皇帝还跟宰相们辩论一场。
杨绶虽然表面平静,其实心里也完全跟那书吏无二,只是有风险也就有机遇。皇帝所以要从大老远的地方调换官员,为的就是不想让人利用这事情来搞政治,完全把这事件当普通的刑事案件来处理。
“带犯人!”杨绶说道。
一阵叮当声,还伴随着女子的哭泣声。犯人黑鸦鸦地跪了一地,多数是中宫的宫人,还有太监,这些人都是皇帝的私奴,按照当时唐朝的法律,对于奴婢,主人甚至可以先杀后奏,都不用负什么太严重的法律责任。所以这些人出现在大理寺接受司法审判,已经是皇帝对他们天大的恩惠了。
“冤枉,冤枉啊,大人!”犯人们一上来叫叫嚷着,顿时大堂一下热闹非凡。
“肃静!”杨绶冷喝一声,旁边有力士拿起鞭子,上下飞舞,鞭法非常准确,看来抽人已经有年头了。鞭子准确地落到那些嚎叫的人身上。
“我叫到谁,谁就留下,其余的到堂下去侍侯着!”杨绶冷笑道。
这长安七八月的天气甚是爊热,太阳非常毒辣,那皂隶早明白杨官人所说的“侍侯”是什么意思,便吆喝着把这些人全部驱赶到太阳下去跪了一地。
“官人好心肠,知道牢里又黑又冷,叫你们晒晒!”皂隶狞笑着。虽然这些宫人命妇女一个个花容月貌,但是便是长安吃百家饭的无赖也知道这些人身上犯着什么罪,躲还躲不过,谁会去招惹这些倒霉鬼呢?也只要皂隶拿她们消遣一下。
堂上,跪着的是歧王的奶妈应氏,与溺死的宋氏都是皇子的奶子,因为歧王是嫡嗣,比别的亲王更加荣重,所以是四个奶妈,八个保姥。应氏是皇后的远亲,享受从六品的待遇,虽然落了罪,却不是一般的民间妇女,对于官场一套自然是清楚的。面色不变,只等着杨绶询问。
“同为歧王奶妈,宋氏平时和什么人往来,你知道吗?”杨绶轻轻问道。
应氏马上就听出了猫腻,便知道此君无意重重发落自己,便是暗示自己把责任推到死人身上。于是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宋氏的一切都详细地叙述出来。
杨绶问过应氏,按照品级和职务,一个个的追问下去,并且让书吏把这些人的证词详细地记录下去。
“大家!”宋守业把杨绶的奏折递交过来,“大理寺的折子到了。”
李峙拿了那道奏折看了看,按照杨绶的奏折叙述,反应出的问题是因为宋氏的失职,造成歧王无人看管,因此让他爬了出来,掉落到了井里。
“看管皇子,应该不是一个人的问题吧!”李峙把奏折一扔,“杨绶不如他的父亲很多啊!难道朕不曾做过皇子吗?”
“大家那是圣明之君,外官不知道,奴婢们可是知道的!”宋守业说道,绕着弯子顺着皇帝的话就告了杨绶一个“欺君”。
“你这老货,”李峙说,“当年杨绶的父亲纠劾你的伯父,使你获罪没入宫内成为阉人,你当我不知道,却来我耳边敲什么边鼓!去殿中省领十板子去!”
“奴婢失言,失言!”宋守业惊慌无比,赶忙去了,事后摸摸脖子,还真是好运气。这位主子,别看平时顶和气,杀起人来却是不眨眼,刚毅果断不在文皇帝之下。若是别人只怕今天就不得活。
沣水边,阿难精舍。
“上公,杨君来了!”一个老仆人小声地在佛堂前说道。
长孙无忌恩了一声,他身形肥壮,肚子很大掉到了大腿上,渐渐呈老迈的样子,在小儿子的扶持下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客厅,慢慢地坐下,吩咐上酒,慢慢地等着客人。
当年文皇帝在九成宫宾天前召见元老大臣,曾经单独地和他谈了一个时辰,文皇帝的话他至今还记得。
“雉奴貌柔顺而实为阴鸷雄猜之主,侍奉不易。吾身去后,汝当远离朝堂,颐养余寿。否则长孙之家,不得血食。”文皇帝看人还是很准确的。
不过这次皇嗣蹊跷死亡,而武妃又正得宠生子,一切一切似乎太过巧合了。传言武妃极为赞和皇帝的“新政”,皇后则对此颇多微辞,因此皇帝愈发不得宠信了。
长孙无忌侍奉三朝,宫廷怪事见怪不怪了,人间那些龌龊,实在让他不得不怀疑。现在皇帝又低调处理,一切都让人觉得很是怀疑,竟然好象死得不是他自己的亲儿子一样。虽然长孙无忌也不想淌混水,但是他不能容忍妖妃作乱,年轻皇帝违背大唐的祖制。他是国舅,也算是皇帝的长辈,就算过问,皇帝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再说了,当年杨绶的父杨佩臣也是他引见给文皇帝的,做为长辈见一见世家侄子,也不是什么问题,反正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闲人”。尽管是天下最大的“闲人”。
“国老!”杨绶一进门,赶忙朝长孙无忌施礼。
长孙无忌在长孙洵的扶持下站起来,微微一拱手:“贤侄别来无恙啊!”
“有劳国老挂念!”杨绶忙过去扶住长孙无忌,让他坐在胡床上,然后自己再坐在倚子上。
“宦成清介了许多啊,”长孙无忌打起了官腔,不过语气却像一个年老的长辈对一个晚辈来说话。
大理寺少卿大小也是从四品的高官,这乾元一朝,也只有他长孙无忌才有这样的资格和资历跟一个享受“八议”的高官说话。
(老帽注:唐朝法律规定,给予在八种情况贵族罪犯减罪的特殊条令,分别是‘亲故贤能,功贵勤宾’。官员从从五品起,享受‘议贵’的待遇)
“国老却是精神很好。”杨绶说道。
长孙无忌打了个哈哈说:“也是老了,现在是你们的事情了,我便站在一边为你们呐喊助威。”
“国老说笑了!”杨绶深知此老的能量,绝对不只是“站在一边”,因笑道:“您是国家元舅,大唐的擎天大柱,一向恭忠体国,我们还要多多向您学习呢。”
“恩,”长孙无忌说,“忠嘛,很多官员都在表,表给皇帝看,表给宰相看,表给长官同僚看。但是那都是小忠!”
杨绶一时间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默默地听着。
“宦成,喝啊!”长孙无忌一端面前的银杯,对长孙洵说:“十六,给杨君换‘三勒浆’,这蒲桃酒口浅如何称得他边将的酒量!”
“无妨,无妨!”杨绶说,忙端起杯,一口把那红红如血的蒲桃酒喝了下去,竟然是冰凉的。这长安贵人,无不有自己的冰窖,取那深井凉水,用那芒硝霜制,便得那冰。在七八月正闷热的时候取它出来,或做那冰鱼儿,或这做那槐叶冷淘,都是解暑气的。
便是那长安的酒肆也能寻得,只不过不如贵人家的精细,常常喝着带股刺鼻的气味,破坏蒲桃的香气。
杨绶本以为长孙无忌就此插过话去,却见长孙无忌把杯一放又说起来:“小忠,很多人都做得到,但是大忠却难了。少不得要丢那纱帽,还要背负朝廷的怨气,不过于国家于百姓却是好的,总能名垂于青史。小忠,不过淘换得一时间的富贵荣华,终归是虚无。我朝就是这样的忠贞之士太少了!”
正说着,有人来告“三娘子和王郎君来看望国公!”
王郎君就是王处润,是长孙无忌的堂弟的女婿,现在不过一个户部的小小六品主簿。
不过王处润乃是皇后的中兄,身份敏感,弄得杨绶非常尴尬,看看长孙无忌,却好象没有让他回避的意思。
几乎是一个晚上,皇帝看到了大理寺送来的急卷。
皇帝把卷一开,一看,顿时一股寒意从皇帝的脑门升起。
杨绶突然转变了态度,这个案件开始朝政治事件转化而去。
“见他妈的鬼!”李峙暗暗后悔,怪自己矫情,偏要在唐朝追求什么司法公正,结果真还是搬起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杨绶上书说一个人犯突然翻供,供出了许多骇人听闻的事情,这些事情关系到内宫,他已经无法再处理下去了,请求把案件移交出去。
并且按照唐朝的制度,这事情,宰相办公室肯定是知道了。
很快,政事堂的几位宰相就请求面圣。
“厉害!”李峙暗地惊叹,自己还真小看了那些“死老虎”。
“陛下,谋害皇嗣,那是事同谋反的大罪,必须深究穷治!”于志宁虽然老迈,但是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红晕。
黄门侍郎权德熙也上书请求穷治,一定要挖出幕后主使之人。
几个宰相也纷纷表态要求皇帝派人严查。
“那就派人去查,仔细地查!”李峙到这个时候也没办法,如果一力要压的话恐怕局面就会失控,那可是更危险的事情。
一时间长安的治安部门全部出动,来往南北二省的使者不绝于道。
一场空前的大狱就要兴起。
皇帝李峙站在含元殿的台阶上,俯视长安,隐约听到慈恩寺的钟声传来。
“哎!”李峙第一次感觉到无力,自己太轻视古人,太相信所谓的历史。现在的历史已经完全偏离了原来的走向,长孙无忌也不再放手不管甘心受宰。
所谓“新政”即将遭受重大挫折。
而后宫中武约看到皇帝阴沉的脸色,看到王皇后仇视的目光,还有萧妃幸灾乐祸的笑容,她明白了自己已经到了无法后退的地步了,当然她并不像皇帝那么悲观,至少她知道她和皇帝是站在一起的。
武妃不是一个束手待毙的人,她必须反击,而一个大胆的计划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她从一个沉香木盒里取出一个木人,嘴角隐藏着一丝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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