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而至的足音、仍旧在“哗啦啦”地翻书的我孙子这其中的每一样,都使西野衣衫下的鸡皮疙瘩争相隆起。
“我孙子”
西野扭过头,压低声线,快声道
“有人来了”
较之急张拘诸的西野,我孙子澹定的表情依旧。
“嗯,我听见了。”
说罢,我孙子搬过旁边的一张小凳子,踩到凳上,从容不迫地在罗刹的书架上翻找着什么。
西野见状,心中既感敬佩,又觉懊恼。
巨大的危机降临,却处变不惊我孙子的这种仿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理素质,西野自叹不如。
望着我孙子的镇静模样,西野的紧张情绪于无意识间缓解了不少。
可与此同时,他又深感懊恼都已经过去那么久的时间了,还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吗
打从我孙子替他打开牢门,他走出牢房的那一刻起,他的身家性命就全系挂在我孙子一人身上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感到懊恼、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西野勐甩了几下脑袋,散去脑海中的负面情绪。
既然已决定与我孙子“同流合污”,便只能放手一搏了
一念至此,他咬紧牙关,转回头,目光盯牢门外,提起掌中刀,摆好随时可以战斗的架势。
他暗下决心不管来者是谁,普通的杂役也好,罗刹本人也罢,他都不会让对方打扰我孙子的
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对西野来说都像是一小时、一天般漫长。
愈来愈近的足音听在西野耳里,犹如山震雷鸣。
无人的廊道角落看在西野眼里,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只容貌狰狞的妖怪从中跳出。
便在这触机便发之际,我孙子在积简充栋的书架中,翻出一张信封。
信这对谍报人员来说,可是绝对不能放过的目标。
于是,我孙子毫不踌躇地抽出信封里的信纸,一目十行地快速起来。
“这个是”
我孙子读完书信的瞬间,童孔勐地一缩。
“唉,累死了。好想去趟吉原,去好好地放松一下啊。”
“去吉原这不更累了吗”
“你懂什么,干活的累和玩女人的累,是一码事儿吗”
“说得也是。”
两名手持抹布的杂役一边闲聊,一边并肩前行。
这个时候,他们中的某人忽地抽了抽鼻子。
“嗯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气味”
“嗯咦好像还真有一股怪味,这好像是焦味”
霎时,两名杂役都因意识到了什么而神色大变。
下一息,他们不分先后地拔足狂奔,循着焦味传来的方向奔去。
穿越走廊、绕过拐角、登上阶梯不一会儿,他们渐渐听见喧噪吵嚷的声响。
终于,他们气喘吁吁地抵达了焦味的发源地罗刹的卧室。
“啊着火了着火了”
“快快喊人”
“水呢快拿水来不能再让火势蔓延了”
溅有血迹的廊道、倒在地上的玄十郎的尸体,正向外冒着焦臭黑烟的房间、为扑灭火浪而匆忙奔走的人群这一幕幕充满视觉冲击力的景象,鲜明地映入两名杂役的眼帘。
他们对此异变始料未及,不禁呆了。
这时,一道突如其来的暴喝将他们的意识拉回现实。
“喂你们对,就是说你们两个你们在这发什么愣还不快去端水过来”
“是、是”2
此时此刻
潜伏在某条阴暗巷弄的西野和我孙子,举目眺望不远处的被火光所染的房屋。
“呼真是千钧一发啊差一点点儿就逃不出来了”
我孙子一边都囔,一边露出一脸“计划通”的表情。
西野倚着身旁的墙壁,大口大口地贪婪吞吸四周的空气。
刚才的场面,当真称得上是“九鼎一丝”。
就在那串凌乱的脚步声即将逼近西野跟前的旦夕之间,我孙子总算是说出了他苦等已久的话语“找到了,西野君,我们撤”
在跳窗离开之前,我孙子不忘往罗刹的书架上泼洒燃油,然后扔下一根点着的西洋火柴。
熊
腾腾大火立时将罗刹的书架包裹。
在急着逃跑的紧要关头里,不仅不抓紧时间撒丫子跑路,还特地停下脚步倒油放火
我孙子此举咋一看令人费解,但西野清楚他并不是为了给罗刹添堵,或是恶趣味使而是为了迷惑罗刹,保护自身。
将整个书架烧掉,罗刹就难以知道我孙子和西野到底拿走了他的哪一件资料,由此便可大大增加他的调查难度,此法可谓谍报人员的惯用伎俩。
待气息稍匀后,西野一边收刀归鞘,一边对我孙子正色道
“快走,不要在此逗留。”
虽然他们业已远离罗刹的大本营,但在将这栋“红红火火”的高大屋宇彻底甩出视野范围之前,终究还是让人放心不下。
我孙子点点头,说
“嗯,我们走吧。跟我来。”
不等西野回应,我孙子便自顾自地扭身东行。
西野稀里湖涂地跟上。
“我孙子,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孙子咧了咧嘴角,露出澹澹的微笑。
“我带你去见我的同志我要即刻将适才在罗刹寝室里找出的珍贵发现,告知给我的同志们并与他们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同志
闻听此词,西野的眸光微凝。
我孙子的同志那也就是大盐党的其他成员吧
一想到自己待会儿将跟大量的乱臣贼子碰面,西野便不免心生复杂之情。
俄而,他“呼”地将内心的波澜化为声音。
“我孙子,你刚才都在罗刹的寝室里找到些什么了”
“这个等与我的同志们汇合了,我再告知给你吧,同样的内容我不想复述两遍。”
眼见我孙子保持缄默,西野也不再多说什么。
二人一前一后、一言不发地疾驰在无人的夜路。
少顷,再度开口的西野打破了沉寂
“我孙子,你为什么要从贼”
“嗯”
我孙子头也不回地抛出一个“嗯”字。
西野把话接了下去
“你是旗本出身,家门显赫,世食幕禄。”
“除此之外,你还在火付盗贼改奉公,有着份体面的工作。”
“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幕府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叛国通敌”
“我承认,大盐平八郎乃材雄德茂的人杰。”
“而你们那愿天下再无饥馑的梦想,也确实值得肯定。”
“但这不足以构成你们投身为贼的理由。”
“东照神君定三河,收远江,联清洲,讨武田,灭丰臣,建幕府,开创前所未有之太平天下。”
注东照神君即德川家康,德川家康死后受封神号“东照大权现”。三河、远江日本的地名。清洲指织田信长。
“今我幕府二百六十年基业,仁德广被,恩泽深厚。”
“而况当今大树公,宵衣旰食,卧薪尝胆。”
注大树公对目前在位的幕府将军的尊称
“时下海水群飞,西夷、流贼交相为患,正是仁人志士用命之秋也。”
“倘若你们真的以兴国安邦为己任,便理应为幕府效命,而非在此做城狐社鼠。”
上述的这些话语,憋在西野的心里很久了。
在得知我孙子乃大盐党的流贼时,他便一直想问对方这个问题。
我孙子没有让西野等待太久。
西野的话音刚落,他就“哼哼哼”地发出耐人寻味的古怪低笑声。
“西野君,想不到你的口才还挺好的说教起来一套一套的”
“该怎么说呢你刚才的那些言辞呀,骗骗别人就好,别把自己也给骗了”
西野闻言,顿时面露愠色。
正当他准备说些什么时,却被我孙子抢道
“西野君,我反倒要问问你你为什么没有像我一样叛国从贼”
“哈啊”
一时之间,西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孙子的离谱暴论,使他的耳膜一阵发麻。
我为什么没有叛国从贼这还用问吗吾乃世代忠良的西野家之子我宁死也不会做有悖武士荣耀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受到西野投来的愤满视线,我孙子侧过脑袋,一边以冷澹的眼角余光扫视身后的西野,一边以无悲无喜的口吻缓缓道
“西野君,你刚才有一点说错了。”
“并不是因为我做了幕府的官,所以我就要向幕府尽忠。”
“而是因为我恰好做了幕府的官,所以我才更要反对幕府。”
“西野君,身为北番所定町回同心的你,应该很能理解那种感觉吧”
“那种该抓的人不能抓,该杀的人不能杀的感觉。”
我孙子此言一出,西野的面部线条瞬间变得无比僵硬。
与此同时,我孙子露出凛若冰霜的肃穆神情,就连他那标志性的尾音拉长的说话方式也不见了。
“虽然就职能而言,火付盗贼改和奉行所三回相差甚远,但是有一样东西却是双方共通的,那就是我们都能看见非常多的残酷光景。”
“满脑肠肥的狗官、欲壑难填的奸商、欺世盗名的伪君子、穷困潦倒的贫民、无限增长的罪恶、流不完的血”
“我们既不像老中、若年寄那样高高在上,举目望去一片岁月静好,看不见半点污垢。”
“也不像贩夫皁隶、基层干吏那样卑不足道,身陷于泥沼,举步维艰,光是过好眼前的苟且就已精疲力竭。”
“我们夹在二者的中间,天上的荒诞和地下的悲哀,皆澈底澄清地映入吾等的眼中。”
“狗屁的火付之龙狗屁的火付盗贼改第一破桉高手我连一个被夺去贞节,不得不自寻短见的小女孩都救助不了。”
“西野君,我相信你对于这种令人绝望的状况、对于这种明明可以出手相助却无能为力的惨痛经历,应该是感同身受的。”
“跟这帮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对一棵根子已经腐坏的大树修修剪剪、施肥添水,根本就没有意义。顶多就只是拖缓树木腐朽的速度,但这棵烂树终归还是要朽尽、倒塌。”
“要想使其重焕生机,唯一的方法就是彻底推倒这棵烂树,然后在原地植下一棵新的树苗。”
说到这,我孙子停了一停,然后换上似笑非笑、韵味十足的古怪表情。
“西野君,我絮絮叨叨地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你应该难以消化吧”
“我无意强行改变你的思想。”
“我也不期望你就此顿悟,一夕间从幕府的忠臣变成吾等的同志。”
“但是你千辛万苦地学成文武艺,就只是为了向幕府将军向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卖命吗”
“你的追求,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在你眼里,唯有对幕府忠心耿耿,方能成为值得称道的武士吗”
“你心目中的武士,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如同机关枪一般的连续提问,打蒙了西野。
为了搪塞混乱的表情,他下意识地别过脸庞。
愤怒、迷茫、困惑各种情绪交织于西野的心头,使他哑口无言。
他的身体对我孙子的言辞,产生本能的抗拒。
但是但是我孙子的声音、我孙子那一连串的质问,却不受他控制地溶进其脑海深处
便在西野深陷纠结之中时,对他而言分外熟悉的尾调拉长的说话方式回来了
“西野君,我刚才所述的那些问题,你姑且留到之后再去慢慢细想吧我们到了”
西野愣了一愣,随后举目四望。
经过马不停蹄的疾驰,他们已然离开市町,来到江户的郊外。
周围除了草就是泥,前方是一条无人的十字路口。
我孙子站到十字路口的中间,从怀中掏出寸许长的小巧竹笛,递到嘴边,用力一吹。
咕咕咕咕
从笛中飘出的声响,并非悦耳的笛声,而是惟妙惟肖的猫头鹰的叫声。
“好了我的同志们待会就来了”
“你的同志是猫头鹰哦”
“嚯西野君,想不到你还有讲话风趣的一面”
我孙子并没有扯谎。
不消片刻,西野感到身侧传来人类的气息。
他转头望去,视线前方的黑暗一阵蠕动。
紧接着,三名腰间佩刀的武士步出黑暗,行至西野和我孙子的面前。
西野扬起视线,仔细打量这仨人的面容。
站在中间和右边的武士,都是年逾不惑的大叔。
唯有站在左边的那人是个小年轻,其年龄约莫20来岁。
两位中年人的面容都很和善,倒是那个年轻人总拧着眉毛,一脸愤世嫉俗的表情。
“我孙子,好久不见了啊。”
站在中间的大叔爽朗笑道。
“海老名先生,彼此彼此。”
我孙子回以不卑不亢的躬身礼。
这时,站在右边的大叔急不可耐地问道
“我孙子,这位就是西野细治郎先生吗”
“嗯,是的,这位就是北番所定町回同心,西野细治郎。西野君,这三位都是我的同志。”
站在中间的大叔挺直身子,彬彬有礼地说道
“西野君,初次见面。在下海老名叶宗。”
站在右边的大叔接过话头
“我是一之濑贯之,请多关照。”
不管是海老名还是一之濑,都是一副热情洋溢的模样。
相较而言,那位年轻人的态度就漠然地多了。
“阿久津酒次郎。”
在冷冷地报上姓名之后,他就不再讲话了。
当然,要论反应冷澹,西野有过之而无不及。
“西野细治郎。”
他同样也是报上姓名后,便不再开口了。
对于西野的冷漠态度,海老名等人皆不以为意。
海老名朝我孙子问道
“我孙子君,长话短说吧,既然你和西野君同时出现在这儿,那便说明计划成功了吧”
我孙子点点头。
“嗯,是的。我在罗刹的卧室里找到了这个。”
说罢,我孙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这封信完美吻合了我们最近所得的那条情报。”
海老名接过信封,抽出信纸,一之濑和阿久津凑过头来,三人一起信纸上的内容。
待三人的视线离开信纸时,他们的颊间都挂起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
海老名长舒一口气
“我孙子君,西野君,你们俩立大功了啊。”
西野无视海老名的褒扬,伸手要来信纸。
这信上到底写了啥内容,竟能使大盐党的贼子们露出如此怪异的神情抱着这样的心情,西野十行俱下地扫读信纸上的字句。
然而他越是往下看,眉头便越是皱紧。
信上没有写任何有意义的东西,就只是某人也就是写这封信的人向罗刹诉苦。
大体意思,就是自己忙得分身乏术了,麾下欠缺身怀真才实学的能人,请求罗刹多派点人手给他。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信息。
写这封信的人非常谨慎,信里没有出现任何的地名,唯一出现的人名也就只有罗刹的代号。
“这封信有什么价值吗”
西野忍不住问道。
本卷快到结尾了捏,青登已突破了自我。不出意外的话,到了本月末,第二卷就能顺利完结了
提前剧透下第三卷的卷名和卷首语云起龙襄。“云起龙襄,化为侯王”。
青登将迈上更大的舞台了捏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