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科幻小说 > 灭世僵场 > 第五章 生离
    匆匆赶路,一路无话。

    这大雨堪堪下了一个多小时,乌云渐去,天色慢慢恢复了明亮。雨点拍打着雨伞,哒哒声不绝。

    眼看过了三环路高架桥,距离城北收费站已不到一公里,张信暗暗心喜,加快脚步,恨不得插翅飞到救助站里。

    父子二人正行到一个十字路口处,忽闻西边路上传来频繁的踏水声。侧头看去,只见千百个避难民众聚集在一起,飞速往路口奔来,声势浩大。人群中无人打伞,想是都不愿甘居人后,撑了雨伞总不免比别人跑得慢些。

    张信雅不愿跟这些鱼龙混杂的人在一起旁生枝节,站在原地弓下身子用两只臂膀小心翼翼地护住儿子,降低儿子受到冲击的概率,等逃难人群过去以后再上路不迟。

    岂知,待这数百人奔近十字路口,张信看到有的人神情异常紧张,有的人不断呼救,有的人慌乱中脱离了大部队向路口处其他街道奔去。张信放眼望去,只见这群难民身后有物紧随其后,却不是“僵尸”是什么?

    数百只“僵尸”正在逼近!密密麻麻,拥挤不堪,一时间也数不尽这许多。

    落在人群后面的老人、女人、孩子,开始被“僵尸”一一抓住啃噬,转眼间血流满地,尖锐的惨叫声伴随着大快朵颐的咀嚼声,声声刺耳,闻之不寒而栗。

    正在这时,三只“僵尸”发现了张信父子,同时伸出爪子,怪叫着向两人靠拢。张信扔下背包,拔出刀来,扭头向儿子道:“小望,快走,跟着人群跑,千万不要回头!”小张望叫道:“爸爸,爸爸!”张信喝道:“还不快走?再不跑就来不及啦!”

    回过头来,三只“僵尸”顷刻间已来到了面前。张信哪敢怠忽,手起一刀,从下而上斜斜刺入一只“僵尸”的下颚,刀头余势不减,直刺入脑。这“僵尸”扑的倒地,口中鲜血狂喷,扭动不已。耳听得小张望“爸爸,爸爸”的声音随着众人踏水之声渐渐远去,直至再无声息。张信心中一阵剧痛,如千万把武士刀在穿刺搅动,眼角一酸,就要掉下泪来,却不敢回头。

    第二只“僵尸”扑上前来,张信强忍心中伤痛,手中刀向左用力一挥,斩在那“僵尸”臂弯处。张信满拟这一刀能斩断那“僵尸”双臂,却忘记了这把刀尚未开封,刀砍到的左手只是脱臼,软软垂下,右手却五指力张,向张信抓了过来。

    同时,第三只“僵尸”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身后,五根僵硬的手指搭上了他肩头,张开大口露出尖牙,就要向他的项颈咬将下去,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张信顾不得多想,双手紧握刀柄微微侧身,从腋下奋力将刀柄撞在第三只“僵尸”胸口,把它撞开数步,然后借此回刀之势,迅捷无伦地向前刺出。刀尖立刻洞穿第二只“僵尸”的咽喉。张信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刀来,转身斩向第三只“僵尸”头部。第三只“僵尸”还没反应过来,头颅就被砸地凹陷下去,踉踉跄跄退后几步,倒在地下,一时间难以起身。那第二只“僵尸”咽喉被穿透,血流如注,却站在原地未死,张信上前一刀刺入它眼眶,待它倒地后又回身,双手反握刀柄,用力将刀尖插入地上第三只“僵尸”的眼中。

    看着躺在地上的三具“僵尸”尸体,他手握武士刀,直挺挺地站在当地,心中悲愤无比,自己一事无成、被妻子抛弃、母亲得上癌症,现如今,自己视若性命的独生子也生生分离,霎时间,只觉一生勤恳做事、老实做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却对己如此不公,实在是岂有此理!

    昏天黑地之中,看着褐色的鲜血顺着长长的刀身一滴滴地流下,他忽然怒气勃发,再也无法抑制,大吼一声,挺刀向附近一只正陶醉在血肉之中的“僵尸”刺去……

    乱刺乱杀了一阵,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雨点滴进嘴里,张信一惊而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浑身湿透,正躺在地上。他只觉浑身脱力,口干舌燥,抓起落在身边的武士刀,支撑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查看四周,只见十字路口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有“僵尸”,也有被咬的老人、妇女、小孩,人人脸上、身上满是鲜血,活脱脱的一个“修罗场”。

    地面上淌满了鲜血,红色的、褐色的,如墨汁滴入清水,与雨水相互交融、散开,最后浸入大地,再也无法分开。

    伴随着侵彻骨髓的寒冷,大雨如醍醐灌顶般落下。张信独自僵立在尸堆中,显得格外伟岸,又显得格外凄凉、落寞。

    他任凭雨点重重地击打在头上、脸上、手上、身上,洗去沾上的血迹,让已经浑浊空白的头脑得到洗涤,心中只想:“我要找到小望!一定要找到小望!”

    过了良久,武士刀上的血污早已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冷雨的刺激,让他的头脑也渐渐清醒。他理清思绪,缓缓将刀插入背后刀鞘,默默拾起地上背包背在背上,向着人群逃离的方向,独自一人沿着三环路边一步一步追寻而去。

    他刚离开,数十个被咬噬的老弱妇孺就陆陆续续扭动着身躯,从尸堆中站立起来,喃喃细语,徘徊四顾。

    刚刚的激斗,让张信消耗了巨大的体力,这时只感头晕目眩,四肢酸软无力,一路上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放眼望去,三环路高架桥上依稀堵满了车辆,空无一人。桥下沿途也停放了不少废弃车辆,横七竖八,有的四轮朝天翻转在路中央,有的开上了街沿,有的撞上了路边的防护栏。

    有时会遇见数只或数十只一波的“僵尸”,他看见后即远远避开,尽量不引起它们的注意。在满腔悲愤发泄完毕之后,他反而对那些“被杀”的“僵尸”有些同情,还有些歉疚。他隐隐觉得,自己一不如意就迁怒他人,甚至大开杀戒,未免太不理智,要放在和平年代至少也是个死缓。况且,这些“僵尸”虽然面容可怖、行动疯狂,却终究是病人,未必没有治愈的希望,自己随随便便就剥夺了他们重获新生的权力,是否太过霸道,太没有人性?

    “如果我可以随意剥夺别人生存的权力,那么别人是否也能随意剥夺我的?”他反复想着,越来越感到深深的悔意,不愿再继续制造伤害,不愿再次变成那个不计后果、视生命如草芥的自己。

    刚才地狱般的情景,让这个老实人不得不扪心自问:“我究竟是谁?我还是原来那个我吗?”想像自己对“僵尸”如砍瓜切菜般疯狂刺杀,想像自己咬牙切齿、红了双眼的样子,他越来越后怕,背上寒毛直竖。

    人性本善,一个从未伤害过任何人的人,在第一次有了夺走别人生命的经历之后,难免会涌现出一些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对生命和人性的理解将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的疑惑也油然而生。虽然这些疑惑终将随着时间而逝,但这种挣扎的过程却必将是痛苦的经验,纠缠这个人一生而无可自拔。

    他内心反复挣扎着,思量着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小区门口。他抬头一看,小区大门写着“蓝天苑”几个大字,正是自己父母的住处。不知何时竟然来到了这里,他自己也觉诧异。他父母十年前搬到三环路边上,原本为的是远远离开乌烟瘴气的市中心,清净地过退休生活。岂知长川市房地产业飞速发展,不到五年,便开疆拓土,三环路高架桥建好后,更是楼盘并起,高楼遍地。加之餐饮业、娱乐业趁虚而入,很快形成一大片商业聚集地,通行的车辆与日俱增,繁华程度已不亚于市中心,伴随着物价飞涨,房价居高不下,连小区停车位都卖上了三十万。为配得上国际化商务都市的名号,政府的商业规划不遗余力,俨然有铲平方圆五百里之势。这样一来,这附近的一亩亩农田无一例外地都遭了殃,原先的一片片葱郁嫩绿早已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灯红酒绿和汽车尾气,却是二老始料未及的了。

    这时的商业区已经褪去光华,空无人烟,“蓝天苑”外“僵尸”寥寥。

    张信进了小区,在一个单元楼外迟疑了半晌,上楼来到父母门外,伸出两根手指停在半空,想敲门却迟迟不动。母亲电话中最后嘱咐的那句话反复在他耳边响起:“保护好我的乖孙子。”虽然当时形势紧迫,与儿子分离事出无奈,但终究是自己有亏职守,别说父母无法原谅,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父母对他关心备至,对这个伶俐可爱的孙子也是疼爱有加,如今儿子失联,生死未卜,哪里还有脸面去见父母?况且,母亲的病还没治好,不能继续受刺激,让二老知道这件事只会加重母亲的病情,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可是,在他心里毕竟还存有一丝希望。这里距离去救助站的路不远,若人群是向救助站而去,小张望很可能跟着人群到了父母家,若父子竟能在这里相聚,那可真是老天爷开眼了。

    一想到儿子,他顿时信心倍增,手指轻轻在防盗门上扣了三下。

    防盗门上的猫眼一亮,里面有人在向外窥探。咔擦一声,防盗门开了,开门的正是父亲张敬之。张信见母亲杨蕙芝站在父亲身后,警惕地望着门外,似乎生怕一开门就有“僵尸”涌进门来。她见来的是儿子,不由松了一口气,第一句话就问道:“我孙子呢?”又问:“怎么背着把刀?”

    张信听母亲这么问,已知儿子并不在这里,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低下头不敢看父母脸色,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

    张、杨夫妻年逾花甲,何等精明?一看儿子的神态就知道大事不妙。张敬之见儿子没有打伞,全身已经湿透,衣裤上还满是泥浆和斑斑血迹,道:“进来再说。”

    张信默默进门,换上拖鞋。杨蕙芝立刻给儿子倒了一杯开水,放在茶几上。张敬之从衣柜中捡了自己的一件衬衣、一条裤子,让张信换下湿衣。

    三人坐在沙发上,都没有说话。

    还是杨蕙芝耐不住这尴尬的沉默,首先问了出来:“阿信,小望在哪里?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

    望着父母两张焦虑无比的脸,张信缓缓地将父子二人如何出行、如何在城西堵车、如何逃离险境、如何回家休整、如何雨中遇到“僵尸”、如何在遇袭的人群中失散、如何失去理智杀尽追逐人群的“僵尸”,原原本本地向父母和盘托出,连吉娃娃“欢欢”失踪的事也毫无保留地说了。最后说道:“爸,妈,我现在也不知道小望在哪里。但你们相信我,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会找到他的!”

    “啪”的一声脆响,张敬之站起身来重重地扇了儿子一个耳光,额头青筋爆出,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可见恼怒已到极点。张信摸着火辣辣的脸颊,内心反而觉得舒畅,自己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置儿子于危险之中,吃这一耳光也是应该的,万分悔恨之下,只觉就算挨一顿痛揍也不足以赎自己犯下的罪过。

    张敬之用食指指着张信的脸,怒道:“你赶快去把我的乖孙子找回来,否则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杨蕙芝见儿子这些日子饱经风霜,怜惜之意大增,忙站起拉住丈夫的袖子,劝道:“儿子刚刚到家,他也很累,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张敬之大声道:“休息?现在哪有时间休息?外面那么乱,到处都是那些‘怪物’,小望又那么小,只要迟了一点就有生命危险!找到小望之前,谁都不准休息!”杨蕙芝淡淡地说:“你是说我俩也一齐去找?好吧,我们收拾收拾,立即启程。”张敬之自知失言,脸上立时露出尴尬之色:“你……你不能去,你的病……”杨蕙芝冷冷地道:“那你去,把我一个人扔家里好了。”张敬之道:“那怎么行?我不在,你的病谁管?在你病好之前我哪儿也不去!”又道:“我看你,还没看够。”杨蕙芝笑道:“那不就结了。”又柔声道:“你别急,小望一定不会有事的。我相信儿子会找到孙子,我们一家人一定能够团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难道这一关还过不了么?你先消消气。”

    张敬之点点头,满腔怒火顿时消了大半,回到里屋抽烟去了。张敬之本是火爆脾气,年轻时曾跟人起过不少争执,打过不少架,生了儿子后早已大为收敛,杨蕙芝得癌症后更是对妻子千依百顺,无一句重言重语。

    看到父母恩爱,张信暗暗心喜,想到自己婚姻不幸,心里又是一酸。

    杨蕙芝对张信说道:“儿子,天色不早了,你也累了,今晚在这里吃饭,住一宿,明天再出发吧。”

    张信道:“不了,爸说得对,我现在就要去找小望。现在分秒必争,小望随时会有危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我们后悔都来不及。”

    杨蕙芝深知时机紧迫,儿子终究留不住,满脸都是失望之色,道:“好吧。那你换洗的衣服带够了么?身上带钱没有?带吃的没有?没钱的话,妈给你。缺什么都拿走。”张信不欲更增母亲忧虑,影响病情,道:“不用,不用,这些我都有,你不用担心。”杨蕙芝又道:“我这儿有些苹果,你带几个路上吃?”张信从沙发上站起,笑道:“不要了,我还要赶路呢,还是轻装上阵比较好。”

    见儿子刚回家不久又要远行,杨蕙芝忧心见于颜色,说道:“你背着把刀到处走,别人会不会说你闲话?警察会不会来抓你?还是妈帮你收起来比较好。”说着伸手来取刀,这时多跟儿子说一句话就能多看儿子一眼,尽量拖延时间。张信微微侧身,让刀柄避开母亲的手,笑着说:“妈,没事的,现在世道那么乱,谁也不会注意到。再说了,有把武器防身总比没有强,说不定有了它我还能早一点找到小望。”

    杨蕙芝知道自己平日对儿子太过溺爱,儿子外表软弱内心却极为执拗,他认定的事一向说一不二,七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只得叹了口气,一面打开防盗门一面说道:“好。那妈送你到门口。”张信急道:“那不行,门口有‘僵尸’,你出门不是自投罗网?”杨蕙芝无奈,只得罢了。

    正说话间,张敬之忽然快步从里屋出来,手里捏了一摞钞票,拉开张信背包的拉链一把塞了进去,一句话也不说。张信知道父亲平日里沉默寡言,向来把行动看得比言语重要,到了离别之时,再多的话也比不上一个眼神、一个实际行动。

    张信凝视父亲,只见父亲的头发、鬓角、胡子均已斑白,额上皱纹已然深了许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多岁,想是两年来的操劳奔波,在父亲脸上刻上了永难反转的痕迹。他心中难受,喉中似乎有物哽住,叫了声“爸”,再也说不出话来。

    父子俩相互凝望,眼神中一时间交流了千言万语。两人都知道形势险恶,张信这一去凶多吉少,能否找到小张望都是问题。就算能够找到小张望,能否平安归来还要打个大大的问号。甚至不但小张望没找到,张信却陪上一条性命,那就真的家破人亡了。张敬之平日恨铁不成钢,常常骂儿子“没出息”“胆小怕事”,这时见儿子只身上路寻找孙子,充满英雄气概,实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古风,满腔怒气早已化为乌有,心里的担忧不由大过了欣慰,虽有千言万语要对儿子说,却终究拉不下这个脸皮,只是点了点头,什么话也不说。

    张信用力向父亲点点头,眼神坚定无比。

    杨蕙芝道:“儿子,妈送你到单元门口。”母子二人下得楼来,依依惜别。杨蕙芝眼含泪水,又嘱咐道:“孩子,外面处处危险,你一定小心谨慎,千万要保护好自己,保重身体。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回到这里躲躲,爸妈的家门永远为你敞开。”张信鼻子一酸,点头道:“好的,我知道。妈,你才要保重身体,看到你好起来,我比谁都高兴。行了,你回去吧,我去了!”他不忍见到母亲流泪,转身大踏步向小区大门走去。

    忽听得身后母亲的声音高声叫道:“把我的乖孙子带回来!”张信一咬牙,头也不回地去了。

    出了小区大门,张信打开背包一看,取出那摞钞票,一数之下,一共有一百张,竟是一万元的现金。想到父亲总是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默默地伸出援手,却从来没说过一句表功的话,在母亲患病吃药需要花大钱的时候,还拿出那么多钱来,力所能及地支持自己,心里不由一阵甜蜜,一阵难过。转身抬头望去,父母家临街的窗户开着,父亲正站在窗前,默默地凝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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