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长安城已经有些日子了。尽管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但是直到现在凌霜月仍旧不知道当时到底是因为什么样的事情才让自己下定决心离开长安城,踏上这条没有终点的路的。
至于为什么说这条路是没有终点的,凌霜月自己心里有数。她要去找到那个剑侠客牺牲的地方,但知道这个地方的,这世界恐怕是再也找不出来一个了。
前路漫长,身上带的钱也已经所剩无几。但凌霜月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放弃行程返回长安,每一次迈出脚,都是对“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一次见证。生活实在无以为继的时候,凌霜月便拿出琵琶坐在街边弹奏。每当琴声响起,身边总是会挤满了人。琴声中包含了凌霜月对剑侠客的爱恋与怀恋,凌霜月跃动的手指似乎已经不仅仅只是在琴弦上跳动,她已经触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一去作罢,奏者动容,听者动容。大家都想为这个凄美的故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于是纷纷贡献自己的一点点心意。而在这个时候,凌霜月能够回报众人的,除了充满感激的笑颜,似乎也没有别的了。
收拾好行装,继续前行。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哪怕现在的你已经只是一堆白骨。”
这个村子是大唐国境内最后的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了,凌霜月从过路上下的人口中证实了这一点。再往前走就是大唐境外了,那个剑侠客曾经驻扎过的地方。一直以来平静的心突然间起了波澜,以至于凌霜月都有些畏惧了。不往前走,兴许还能自我安慰一下剑侠客现在正偷偷的藏在某一个地方,他不愿意回来仅仅只是因为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往前走,则意味着要面对所有的现实。
凌霜月的思绪全乱套了,再三考虑,决定在村子里面先歇上一阵子。原来真正到了需要面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站在一个小院面前叩响了门,为什么会选择这一户人,凌霜月说不上来,只觉得这个院子隐隐透露出一丝让人亲切的感觉。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抱着小孩的年轻妇女。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是一个过路的人,走得有些累了,不知是不是可以到你家里讨口水喝。”
妇人莞尔一笑。
“当然可以,只是这个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醒过来,恐怕没办法招待姑娘你哦。”
妇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抱在怀里的婴孩,孩子睡得很安详,让人有一种忍不住想要冲上去亲一下的冲动。
“没事的,我自己坐一会就行了。孩子很可爱啊,多大了啊?”
妇人引着凌霜月走进家里面,听见凌霜月提及自己的孩子,于是一脸的幸福全都溢了出来。
“半岁了,呵呵。家里有些乱,自己找地方坐吧。”
“就你一个人在家啊?”
“是啊,孩子的爷爷奶奶在几年前被入侵的九黎族人给害死了。孩子他爹出门干活去了,家里面就剩下我一个人。”
“真是不好意思,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凌霜月为自己刚才说出来的话道歉。
“没事没事。都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平时也没个人来跟我说话,今天幸亏是你来了,要不我又得闷着头过一天。”
原本以为自己的突然造访会给人家带来困扰,现在看起来情况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虽然有可能是人家客气的话,但不庸置疑的是,这让凌霜月原本愧疚的心好受了很多。
“你可以跟着你相公一起出去的啊。”
“哎,我也想啊。问题是孩子他爹死活不肯让我跟着,说什么外面风吹日晒的,你大人受得了孩子可吃不消。”
这话里面虽然有几分责备,但流露出来的更多却是幸福。
正当两人说话之时,妇人怀里的孩子醒过来了,哇哇的大哭了起来。妇人赶紧开始逗孩子,要说这孩子也确实乖巧,只是哭了几声,就睁着个大眼睛四处打望了。眼前这个陌生的姐姐让她很好奇,看着凌霜月,小孩咿咿呀呀的直笑。
“小家伙很喜欢你呢,看样子。”
凌霜月凑上前去,用手轻轻的摸了下孩子的小脸,那小孩于是笑得更开心了。如果剑侠客没有领兵去征讨九黎族,也许自己的孩子也能有这般大了。但是如果剑侠客不去征讨九黎,兴许就有更多的人像孩子的爷爷奶奶一样惨死在九黎族人的魔爪之下。想到动情之处,泪水竟然也不听使唤的掉了下来。
“姑娘,你是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凌霜月用衣袖拭去了脸上的泪痕。
“没什么,只是有个什么东西钻到眼睛里面去了。”
“看你眼睛红红的,不打紧吧。”
凌霜月笑了笑。
“没事的,揉揉就好了。恩,那个,我能抱抱你的孩子吗?”
妇人也没多想,抱着孩子的手直接就递到了凌霜月的面前。
“这有什么能不能的,呵呵,喜欢就抱抱吧。”
凌霜月接过小孩,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激动。小孩子咬着小指头,双眼盯着凌霜月一个劲的笑着。
“太可爱了,真想一直都这样抱着,呵呵。”
“姑娘这么喜欢孩子,也生一个呗。”
凌霜月陪着笑了一笑。
“哪有那么容易啊。”
“娘子,我回来了。”
一个成熟男子的声音在屋子外面响起,男子推开门进来,看见抱着孩子的凌霜月,很友好的点了点头。
“家里面来客人了啊,那我去村口屠户那里买点肉去。”
“不必麻烦的,我也就是歇歇脚而已,不算是什么客人的。”
凌霜月原本只是想借个地方稍微歇息一下,自然不愿意多作打搅。将怀里的孩子还给妇人就要上前来拦住准备出门的男子。
先前一直安安静静的婴孩这个时候却突然哭了起来。
“今天这时候也不早了,姑娘不如就在寒舍留宿一晚上吧。你看你要走,这孩子都不答应呢。”
此情此景,凌霜月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婉拒这夫妇俩的盛情了。妇人轻轻将凌霜月拉过来坐下,男子见状也就笑呵呵的出门去了。
“姑娘你就不用客气了,看姑娘你这装束,想必是中原人士吧。”
凌霜月微微点头。
“恩,我家住长安的。”
“长安城,那可是个好地方呢,孩子他爹经常跟我提起的。”
“是吗?莫非你家相公之前也在长安城生活过?”
“不瞒姑娘你说吧,孩子他爹其实跟你一样,也是生在长安长在长安的人。两年前才落户现在这个小村子呢。”
凌霜月心里一惊,两年前不正是剑侠客带兵出征的时候吗?
“现在回想起那个时候事情,都还不知道究竟应该是悲还是喜呢。”
妇人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摇头,但脸上的笑容却很恬然。怀里的婴儿已经睡着,脸上的笑容跟他母亲脸上的一样安静。
“两年前,九黎族经常在大唐境外活动,时不时的会到我们这个小村子来骚扰一番。家父为了使乡民免受九黎族的侵扰,就联合大家一起来抵御九黎族,但一群乡野村夫那里是那些妖邪的对手啊,父亲就这样死在了九黎族的手上。乡亲们的反抗惹恼了这群魔鬼,他们杀光了村子里面所有的牲口。把所有活着的人一起绑在村子外面的平地上,准备一把火全部烧死来献祭他们的大神。原本母亲就因为父亲的离去变得脆弱了不少,再被这么一惊吓,直接就撒手人寰了。”
“然后呢?”
“然后,一队骑兵冲了出来,与准备点火的九黎族打成了一团。最后九黎族被击退,这队骑兵中的一部分人也受了重伤,不得不留在村子里面疗养。”
“这群人里面,应该就有你家相公吧。”
妇人羞涩的点点头。
“相公伤势痊愈以后,我原本以为他们离我而去,没想到他却意外的留了下来。”
“大唐军队纪律严明,离队不归可是一条很大的罪啊。”
凌霜月之前跟剑侠客在一起的时候,耳濡目染了一些关于军队的东西。妇人的话显然让她十分的惊诧。
“是啊,我之前也问过相公这个问题。但相公都只是一笑了之,什么也不告诉我。我嘴上虽然不说,却时常在梦中惊醒,生怕一醒过来身边的人就已经不在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却老是自己在吓自己。”
凌霜月把手放在妇人的膝盖上。
“据我所知,大唐征讨九黎的远征军已经返回长安很长一段时间了,既然到现在都还没有人来追究你家相公,那就证明没事了。”
每每提及远征军这几个字,凌霜月的心里面就如同被刀割一般痛苦。
“但愿如此吧。”
妇人抱着孩子站了起来,朝屋子外面看了看。
“这人买个东西怎么去那么半天还不回来,该不会又跟那屠户两个人聊上了吧。”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推开了。
“今天屠户那的生意可真好,我等了好大半天才买到这么一块肉。”
妇人走上前去,拍了拍男子衣服上的灰尘,男子则轻轻在妇人额头上轻吻了一下,于是招来妇人的一阵嗔怪。
“有客人在还这样……”
凌霜月连忙装出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男子有些不好意思,提着肉进了厨房。
“今天就让你们尝一尝张大厨的手艺。”
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之前会是一名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士兵。不过联想起与剑侠客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发现他们之间还真有不少的相似之处。莫非,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爱屋及乌?
妇人轻轻的把怀里的小家伙放在了床上,想必是已经睡熟了。安置妥当以后,重新坐回了凌霜月的身边。
“跟姑娘你聊了这么久,都还不知道姑娘你叫什么呢。”
“呵呵,叫我霜月就好了。”
“霜月……”
妇人将霜月这个词来来回回念叨了好几次。
“好名字,呵呵。霜冷月寒,倒也跟姑娘你的文静很搭边哦,果真是人如其名呢。”
“名字不过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哪有什么搭边不搭边的啊。那大姐你叫什么呢?”
“我的名字可就没你的那么好听了,翠妍。”
“这还不好啊,翠者,生命蓬勃,妍者美好。这都不算好名字什么才算是好名字啊?”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妹妹你读的书恐怕是比我多的,我可说不过你。呵呵。”
男子从厨房里面探出一个头来。
“孩子睡了吗?”
“才睡着没多久呢,看起来一时半会也不会醒过来。今天都闹腾了一天了。”
“嗯,那你也光顾着说笑了,过来给我打打下手,我这又切菜又烧火的,有点忙不过来了。”
翠妍站起身来把袖子挽了上去。
“就这家伙,叫张大头,哈哈。也不知道是谁给取的名字,还真是让人头大啊。”
凌霜月忍俊不禁,捂住嘴偷偷笑了起来。
“妹妹你在这里坐一会,我进去帮那大头一下。”
凌霜月准备站起来,又被翠妍给按了下去。
“哪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呀,乖乖坐着,呵呵。要是小家伙醒了的话,你就帮我抱一会。”
“恩,姐姐你们这对神仙眷侣还真是羡煞旁人呢。”
“呵呵,妹妹你这么好,将来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好了,我先去了。”
凌霜月陪着翠妍一笑,心里却如同被针刺透了一般。
“更好的,早已经拥有,只是恐怕现在已经失去。”
边境上的夜晚似乎来的比长安城的要早一些,沉重的夜色却没能掩盖中从厨房里面飘出来的饭菜的芬香。
张大头拿出梯子,掌着灯从屋子的阁楼上面取出一个葫芦来。翠妍在梯子下面,一脸紧张的看着上面的那个男人。
“大头,你小心一点。”
张大头从梯子上面一跃而下。
“听翠妍说霜月你是从长安城过来的,那咱们也算得上是老乡了。哈哈,既然是贵客,自然不能用普通的东西来款待。”
男子晃了晃手上的葫芦。
“这里面装的可是我当年打仗时候的行军酒,哈哈。平时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呢,今天姑娘你来了,那怎么着也得喝一点才行。”
“我不用酒的。”
凌霜月连连摆手,之前剑侠客在家喝酒的时候,她也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而已。
“一杯就好,一杯就好。”
大头不由分说得将凌霜月面前的杯子满上,翠妍狠狠的瞪了张大头一眼。
“人家都说了不用酒的了,你还倒,有你这样的吗?”
“你看我平时不也不怎么喝酒的吗,我都喝不醉,霜月姑娘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人家是女孩子呢,你一个大男人跟个小女子比啊?亏你还是个当兵的呢。”
翠妍说着,狠狠在张大头的手臂上掐了一下,疼得大头五官直接扭到一块去了。
“哎哟,你轻点,你掐的可是肉啊,会疼的。”
两人闹作一团,凌霜月也只好充当起打圆场的角色。
“虽然不用酒,不过一杯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姐姐你也就别再埋怨张大哥了。”
张大头把翠妍的手从自己手上拿开。
“你看霜月姑娘多通情达理的。”
翠妍心有不甘,伸出脚去踹了大头一脚,大头机警的躲开了。
“回来!”
没想到这翠妍生起气来还真有一番别样的威严,张大头心想这一脚是免不了的了,只得乖乖的坐下。坐定以后却没等到翠妍的一踹,用眼角偷偷瞄了一眼翠妍,却发现人家根本就没有看自己。
“吃饭吧,饭菜都凉了。”
翠妍往凌霜月的碗里面夹菜。
张大头举起杯子。
“姑娘,只此一杯,我也不多劝。”
说完一饮而尽。
凌霜月亦举杯,酒的氤氲钻进了鼻孔,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这酒……”
凌霜月欲言又止。
“该不会是坏了吧,你这个傻大头,就用这样的东西来招待客人?”
翠妍说着又要去掐张大头。
凌霜月连忙澄清。
“不是的,不是的。姐姐别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这酒的香味好像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张大头哈哈笑了起来。
“头儿把这个酒分给我们的时候就给我们说了,这酒是长安城里面的醉仙楼产的。姑娘从长安来,自然闻过这酒的香味。没想到吧,在这偏僻的小山村里面也能品味到如此的佳酿。”
醉仙楼?
凌霜月心里面一惊,剑侠客最喜欢的就是醉仙楼里面的女儿红。难怪刚才会有那样的感觉,原来这酒就是醉仙楼产的女儿红。两年过去了,这酒的醇香非但没有减弱,反对更加的淳厚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忽然在凌霜月心中闪过,眼前的这个曾经参加过征讨九黎的人,兴许就认识剑侠客。
“能给我说说分给你酒的那个人吗?他叫什么名字,相貌怎么样。”
张大头想了一想。
“我们这些做小兵的哪里知道军官叫什么啊。话说我当兵这么久,要不是听别人说起,我甚至不知道当今圣上叫什么名字呢。哈哈。不过他的装扮倒是挺特别的,无论去什么地方总会背着一个剑盒在身上。但很奇怪的是,从来都没见他把那剑盒里面的剑拔出来使用过。”
凌霜月不再言语,自己的预判看起来是对的,默默的将手中的酒喝了下去。
酒虽然醇香,却依旧刺喉。激出的泪水,全部流向了心里面。
也不知道为什么,张大头说到这个人的时候显得特别的激动。这话匣子一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上了。
“这将军,虽然一身的好武艺,但可别误以为他是个蛮横之人。毫不夸张的说,只要给他换上一身衣服,保证谁也看不出来他是个当兵的。尤其是他用叶子吹奏那功夫,甭提有多棒了。我就不行了,曾经偷偷试过一次,吹出来那声音就跟放屁似的,哈哈哈。”
翠妍瞪了张大头一眼。
“一高兴起来说话就没个边际,这些话适合在饭桌上说吗?”
凌霜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
“承蒙二位的热情款待,霜月也没什么好报答的,不如依我所长,为两位弹上一曲,权当作餐间的小点。”
不等翠妍说话,张大头率先鼓起掌来。
“恩恩恩,这个好,这个好。先前在军营的时候就听说吃饭的时候听歌看舞,那可是达官贵人才能享受到的待遇。没想到我张大头今天也有幸体验上这么一回了,哈哈哈。”
霜月站起身来,转身的一瞬间,眼泪再也束缚不了了,决堤似的奔涌而出,好在身后的两个人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取出琵琶,这可能是霜月行装里面最沉重的东西了。别的东西可以不带,这琵琶不带却不行。因为在分别的时候就已经约定好了,要将一曲完整的《乐逍遥》弹给他听的,不管现在他身处碧落还是置身黄泉。
原本有些昏暗的屋角忽然明亮了起来,原来是翠妍托着灯走了过来。凌霜月连忙偷偷擦去了脸上残余的泪珠,要是因为自己而坏了这气氛,那就不太好了。
“妹妹啊,这穷乡僻壤跟那长安城的灯火辉煌没的比,黑灯瞎火的就不要弄这些了。”
凌霜月把翠妍推回桌边。
“姐姐你就不用担心了,我闭着眼睛都能弹呢,呵呵。”
“那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也就不劝阻你了。”
凌霜月微微点头,将一张凳子往后挪了一丁点,抱起琵琶坐了上去。
“弹点什么好呢?”
手指放在琴弦,心中暗想。
闭上双眼,过往的事情开始在脑海中纷飞,手指不由自主的舞动了起来。
偶遇的午后,艳阳高照。
相知的岁月,风云骤起。
恩爱的年华,晴空万里。
诀别的清晨,劲风凛冽。
思念的夜晚,昏暗无际……
翠妍听着凌霜月弹奏的曲子,渐渐觉得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看着身边的那个有些傻气的男人,竟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幸福。轻轻将手盖在丈夫的手上,他却浑然不知,似乎是在想着一些什么。
琴音落罢,这边的两人仍旧处于余音绕梁的状态。
良久,翠妍才回过神来,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
“完了?”
凌霜月颔首。
“献丑了。”
“这么谦虚。我活了二十多年了,可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大头,你说是吧。”
被翠妍这么一问,张大头如梦方醒一般的哦了一声。
“想什么呢你?”
“没,没。只是听着这调调,情不自禁的就想起初到大唐境外那会的事情了。”
翠妍有些不可思议。
“还能想到那里去,那你倒是给我们说说都想起些什么啊?”
“刚才霜月姑娘弹奏的那首曲子里面,有两个部分我似乎以前听到过。”
“你还听到过?确定吗?”
张大头低头沉思了一会,然后很坚定的点点头。
“就曲子的开始跟中间靠前那一段,绝对听过。开头的那一段听我们头用叶子吹过,中间靠前那一段也在头那听到的。不过这一段他是用嘴哼的。”
凌霜月坐回饭桌边,张大头说的那个人肯定就是剑侠客,确定无疑了。自己刚才弹的那首曲子以初见剑侠客时候听见的小调为引,抑扬顿挫间渐渐变幻为乐逍遥。两年前就能吟唱乐逍遥的人,除了剑侠客还能有谁?
想到这里,内心的空洞愈发强烈,迫切的想要找个东西来填补一下。一向不喜用酒的凌霜月居然将杯子伸到张大头跟前。
“张大哥,那酒,还能再给我一杯吗?”
“当然可以。只要霜月姑娘你喜欢,喝光他都没关系的。”
“那我就真的不客气了。”
一口气把杯子里面的酒悉数喝了下去,辛辣的感觉刺得凌霜月重重的咳嗽了起来。翠妍夫妇俩赶忙向凌霜月的碗里面夹菜。
“慢点喝,慢点喝。先吃点菜缓缓……”
这样的举动让翠妍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凌霜月再一次举起了杯子。
回想起刚才凌霜月喝酒的样子,张大头这次不敢擅作主张了,看了看翠妍那边,明显是在征求老婆大人的意见。
翠妍的态度很明确,摇头。
大头于是放下酒葫芦,伸手过来将凌霜月手上的杯子压回桌子上边。
“酒这个东西吧,虽然好,但是喝多了对身子可没好处。今天我们就喝到这里吧,改明儿个再接着喝。”
凌霜月仍旧低着头一言不发,就在翠妍正在考虑接下来该说什么话的时候。霜月忽然趴在桌子上面痛哭了起来,压抑了整晚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了出来。
张大头一时间乱了阵脚,颇有些手足无措。拿出酒葫芦给凌霜月面前的杯子满上。
“哎,霜月姑娘你这……好好好,咱们今天喝他个一醉方休。”
凌霜月趴在桌子上面摇摇头,那哭声中包含了太多的思念与委屈,当然这些东西翠妍夫妇是解读不出来的,方才还有说有笑的怎么突然就这么伤心的哭起来了。猜不透,真的猜不透。
“看来不是因为酒的原因。”
“一边去,一边去。”
翠妍将丈夫赶到桌子的另一边,紧挨着凌霜月坐下,轻轻的将凌霜月揽入怀抱中。
“妹妹这是想起什么伤心事来了啊?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说出来姐姐听听,实在不想说的话就靠着姐姐哭个痛快吧。”
这个肩膀虽然不如剑侠客一般的宽阔,却仍旧温暖。尽管相识才短短的一天,但从他们身上,隐隐约约总能感觉到剑侠客的气息,凌霜月自然而然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现在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究竟应该先说什么,只好任由眼泪在脸上肆虐。
“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我……”
靠在翠妍的肩上,凌霜月断断续续的说着。
凭借女人的直觉,翠妍猜想凌霜月心中定然是装满了苦水。所以无论她说什么,都只是轻轻的拥着她。
“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守我一辈子的吗,你怎么能这样的不守信。”
凌霜月热泪涟涟,将翠妍的衣服润湿了好大一片。
“当时我是答应让你走,但你也答应我一定要回来的啊……”
“为什么……为什么啊……”
凌霜月就这样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张大头坐在对面不住的挠头,却也只能干着急。翠妍抱着霜月,感受着凌霜月从内心深处所散发出来的哀痛,眼眶竟然也红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凌霜月似乎是从悲伤的泥沼中挣脱了出来。看着翠妍衣服上的泪痕,显得十分的愧疚。
“对不起,我……”
翠妍打断了凌霜月的话。
“没事的,看得出来妹妹你心里面装得很多的委屈,哭出来就好了。姐姐我也是过来人呢,当年你大头哥伤愈,准备返回军营的前一天,我也像你这样哭了一场。不过,好在后面他还是回来了。”
凌霜月的眼睛看起来有些红肿了,这让翠妍更生出几分爱怜来。
“真有什么事情的话就说出来吧,憋在心里面难过的终究是自己。”
稍微迟疑了一下,凌霜月微微点头,把因为伤心而混乱的思绪重新整理了一遍。
她与剑侠客之间的故事娓娓而出。
起自树下偶遇;
转自冢前隐别;
承自良辰花烛;
结自天子传讯。
等到凌霜月说完,屋子里面便呈出死一样的寂静了。三个人心中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但都不说话。
这沉默被一阵用拳头击打墙壁发出来的声音所打破。
咚——咚——咚——
声音间的间隔越来越短,传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大。
翠妍还没来得及纳闷丈夫为什么会有如此怪异的举动,就听见丈夫仰头发出一声悲痛的长啸。
“将军……”
吼声之大,连沉睡中的婴孩也被惊醒,呱呱的大哭了起来。翠妍也顾不上丈夫了,赶紧把哭闹着的孩子抱起来。
“乖哦,不哭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连凌霜月也被惊呆了。
张大头缓缓的向凌霜月走过来,霜月想要避让,两只脚却不怎么听使唤。
走到凌霜月跟前,张大头噗通一下跪在了凌霜月的面前。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凌霜月跟翠妍两人相对一视,从对方眼神中解读出来的,除了不解还是不解。但这不是重点,男儿膝下有黄金,哪有向一个不是很熟悉的女子下跪的道理。凌霜月弓下身去要把张大头拉起来,但凌霜月的力气显然不及张大头的大。张大头固执的跪在地上,任凭凌霜月使尽浑身解数也无可奈何。
“张大哥,你这是……哎,有什么事情先起来再说啊,你这样我哪里受的起啊。”
见张大头仍旧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凌霜月也只好跪了下去。
“既然你不愿意起来,那我也只能给你跪下了。”
翠妍过来狠狠的一跺脚。
“你们两个这是在闹哪出啊?”
说罢硬是将两人给拉了起来。
张大头紧咬着嘴唇,眼睛里面隐隐看见些血丝。
“将军……将军夫人……你就是将军夫人……”
“将军夫人?”
翠妍不由得重新打量起自己旁边的这个女子。
凌霜月微微点头。
“不错,我就是剑侠客的妻子。剑侠客,就是三年前征讨九黎的远征军的指挥官。”
张大头拉过妻子。
“翠,来,咱们给恩人鞠个躬。”
“恩人?”
翠妍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顺从的跟着张大头对着凌霜月深深的鞠了一躬。
凌霜月一时间手足失措,语无伦次。
“张大哥,姐姐,你们,你们这,我,我……哎……”
张大头长叹一口气。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告诉翠妍你。”
“什么事情?”
翠妍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伸过去帮丈夫理顺了额前的乱发,张大头顺势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
“知道我为什么去而复返吗?”
翠妍莞尔一笑。
“你不是逃兵吗?”
张大头摇摇头。
“这支征讨九黎的部队,可都是程咬金将军手下的精英。你觉得这样的一只队伍能容忍逃兵的存在吗?自然不能!我们现在能这样幸福的生活着,全仰仗于将军的照顾。”
凌霜月面露惊色。
“你是说剑侠客吗?”
张大头点头。
“我是近卫队里面的一员,在跟随将军巡逻的时候发现九黎族正准备向村子里面的乡亲下毒手。虽然当时我们的人手不是很多,将军还是下令与九黎族战斗。所以那场战斗我们打得很艰苦,我受了重伤,性命危在旦夕。当时将军自己也挂彩了,看了我的伤势以后,决定把我留在村子里面养伤,等痊愈以后再返回军营。在村子里面养伤的这段时间,我发现我渐渐喜欢上了照顾我的这个姑娘,这姑娘似乎对我也有那么一点意思。”
张大头说着,眼神不由自主的转移到了翠妍的身上。一抹红霞飞上翠妍的脸颊,有些害羞的埋下头去。
“但是军令如山,伤愈之后我必须回到军营。临走前一晚上,翠妍守着我哭了大半夜,希望我不要走,远征军里面那么多人,有谁会记得这个村子里面还有一个养伤的张大头?确实,我也可以选择不回去,但这样一支精锐的部队里面是不允许出现逃兵的,我自己都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张大头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握成一个拳头,从手背上冒出的青筋不难看出主人现在是如何的一种心情。
“所以最后他还是走了,我跟在他身后送了他整整一里路,这一里路里面他居然都没有回过头来看过我一眼。最后我只得呆呆的站在路边,看着这个背影渐渐的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当时我还心想,也许从今天起,这个人也就走出我的生活了。”
说到这里,翠妍显得有些怅然,眼角的余光看了张大头一眼,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原本以为回到军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但事实却不像我所想的那样。站岗的时候时常会走神,出去巡逻的时候时不时的会掉队,我发现我根本就忘不了跟翠妍一起生活的这段日子。这些异样自然没有逃过一向跟我们共进共退的将军的眼睛。那一天将军收到消息,说九黎族又在寒冰宫外面骚扰民众。临阵点兵,轮到我的时候,将军的眼里面闪过一丝的迟疑,但最后还是把我给带上了。行军半途休息,将军将我叫到一边,询问我养伤期间所发生的事情,我便托盘而出。听完我说的话,将军背过身去,我看不见他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听见阵阵的叹息声。”
张大头说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顿。
凌霜月跟翠妍两个人虽然都没有说话,但从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信息分明就是要大头继续讲下去。
“最后我们的队伍分头是追击溃逃的九黎族人,我跟将军两人一起。但我们两个人走的路线根本就不是九黎士兵溃逃的路线,尽管如此,将军还是一直骑着马往前跑,我心想将军可能是有其他的打算,也只好紧随其后。就这样跑了约莫有两三里路,将军突然勒住马停了下来。出乎我意料的是,将军在停了一会以后,开始调头往回走,不过速度很慢。我准备跟上,不想将军却横马拦在了我面前。我有些不明就里,将军走到我身边,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们就在这里分手。’我吓了一大跳,赶忙从马上面下来跪在了地上。将军走过来扶起我,‘我看得出来你的心已经没在军营里面了,继续留你下来恐怕对你对我都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既然如此,不如离开这里,去那你想去的地方。’我还想再多解释两句,将军却已经上马。‘思念是什么样的味道,我也深有体会。你就放心的去吧,你不是一个逃兵,你的功绩都装在我这里。’将军说着,右手握拳在自己的前胸敲了几敲。然后就朝着另外的一个方向去了,而那个方向才是九黎族溃逃的方向。虽然将军已经放我离开,但我仍旧不愿意让将军只身涉险,就在那路上点起了狼烟,在将军走过的路上留下了标记。然后,就抄小路离开了。”
“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翠妍喃喃自语到。
凌霜月则一边听着张大头的诉说一边在脑海中重现当日的情景。
“所以说我们夫妻俩能有今天的日子,完全是仰仗于将军的厚恩。若不是因为将军,我现在战死沙场恐怕也不是没可能的。所以,霜月姑娘,再受我们一拜。”
凌霜月连连制止。
“你们现在过得这么幸福,他泉下有知也会很知足的了。”
张大头站起身来,两行热泪跃然于脸上。
“年前就听说远征军班师回长安了,那天我还偷偷的跑到山顶上去看过。没想到……”
“张大哥你还记得当年远征军驻扎的营地在什么地方吗?”
凌霜月问到。
“这个自然是记得的。”
“不知道是不是方便带我去一下呢,我想去他战斗过的地方看一看。”
“没问题,明天我们一早就出发吧。”
“那就有劳大哥了。”
第二天清晨,凌霜月刚起床就发现张大头已经将出行需要的马匹准备好了,翠妍正在厨房里面准备早餐。
“妹妹起来了啊,早饭一会就好,先等一等吧。”
“我来帮你吧。”
“不用不用,马上就好了。这里离远征军驻扎的地方有点远,所以一定要先吃饱了再上路。路途有些颠簸,孩子带在一起恐怕不是很方便,所以我就不跟着你们去了。”
凌霜月在厨房里面帮翠妍递这递那。
“这些都是霜月自己的事情,麻烦张大哥带来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哪里还能再叫姐姐你一起啊。”
“说起来你可是我们家的恩人呢,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凌霜月于是佯装发怒。
“姐姐你要再这样讲我可生气了。”
张大头这个时候也走了进来。
“什么时候能吃饭啊,忙活了一早上,饿死我了。”
“都忙好了吗?没弄完的话可不给你吃的。”
“都已经弄好了,要是不吃早饭的话,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那就收拾收拾,准备开饭了,弄太晚的话赶路就太热了。”
吃过饭以后,翠妍抱着孩子将凌霜月跟张大头送到了村口。
“姐姐你就先回去了吧,这太阳眼看就要爬上山头了,小孩子恐怕受不了这阳光。”
“恩恩,我就先送你们到这里了。路上千万可得小心啊,现在虽然说没有九黎族的侵扰了,但多多少少也有些劫道的小匪。”
张大头牵着马走过来。
“老婆你这是无视我的存在啊?哪家不要命的山贼敢来抢我,他来多少个我给他送回去多少个。”
张大头说着,还不忘手脚并用的比划一番。
“得得得,就你本事大。霜月妹子要是在路上出了点什么问题,你就等着难受吧。”
“小问题?被蚊子叮了算吗?”
翠妍伸出手去,做出一副要教训张大头的样子。
“这都跟谁学的这么油嘴滑舌的啊?赶紧出发吧,时候也不早了。”
张大头将凌霜月的行李放在了马背上面,又扶着凌霜月上了马。
“那就出发吧。”
两人走出好一段距离之后,凌霜月转回去望去,翠妍仍旧站在村口的大树下面一个劲的挥着手。轻轻的闭上双眼,在心里面默默的叨念着。
“他们都过得很幸福,你在上面都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