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击壤奋歌 > 第二节 复兴家业
    他们这一走就到了草地外的戈壁。

    放眼一望,全是光秃秃的石头片子和碱皮子,几十具即将腐朽的碎骨已经没入荒地半截,此时想狩猎也更难打到什么。

    眼看狄阿鸟守孝而不杀生,怎么也不肯动手,祁连和赵过本领有限,塞外的野物天敌众多,不易追捕,众人只好连饿了几顿。

    都快饿坏了,大伙也不去好好打猎。狄阿鸟这时才知道自己错得多厉害。除了赵过和祁连,剩下爷几个本来就是吃糠咽菜长大的,一个比一个能饿,饿着唧唧叫还有说有笑。就在他自己差点受不了,渐渐开始失望的时候,赵过和祁连开始认真,几乎追死了马才拖回一只被打烂头的野羊。

    ※※※

    两天后,他们到达牧场的一处秋营。

    这时,中原战败的消息已经传回牧场,原有几百几十口子人跟着头人偷偷挪占牧场里的牛羊财物,迁徙而去,留下这个水草尚好的营地、十余家牧民和一群孱弱的、难以过冬的牛羊。

    狄阿鸟跟着剩下的十户长扎西在营地一走,就知道牧场的马匹被裹得一个不剩,仅仅留下的人家中有的还是南下勇士的家眷,尚不知道他们等亲人回来,噩耗抵达后会不会也像其它人那样走掉。

    这是一处水窝子,水草正好,斜过山脚地有大片的树林,时不时还有秋鸟出没。狄阿鸟单凭想象就知道当初的背山南牧,马匹在骑手晃动套杆的追逐下,大群奔腾的情景,拿它和如今眼前一对比,心里的难受味别提了。

    他住的户家就是扎西家,很快就知道扎西的四个儿子被二叔带走了两个半——一个是以前打仗弄残废的。

    不知道怎么的,他觉得自家的倒台连他们都对不起。

    尤其是见眼睛缩成一团的老主母抓住身边的黑月牙朵不放,问她哥哥的长短,时不时还冲着靠近她的狄阿鸟喊:“小主人。我又看错了。你不是黑月牙朵她三哥。”扎西倒看得开,在吧嗒地敲打鞭子,默默看羊时给狄阿鸟说:“你别怪其它的人。河水干涸,牛羊就要远去。山梁崩塌,群鸟就会冲飞。只要你能中兴家业,他们总有一天会惭愧地回来,那时跪到你的面前发誓,以后就再不起抛弃之心。”

    远远蹲着的张奋青却大为反感,“哼”地一声嚷:“狗都不如!”

    扎西扭过通红的面庞急:“小主人。你说说看,几个人能像狗那样?”

    “不要再叫我小主人了,就叫我狄阿鸟吧。”狄阿鸟倒不习惯。

    他也不知道两人为什么争,倒是被言谈中复兴家业的建言刺激,陡然间血脉奔腾,又一次为牧场的出路考虑。

    他默默地想:扎西阿叔说的没错。我要中兴家业,也必须得中兴家业。我自小就读阿爸的札记,里面都是关于养马、动物、草场、气候和矿藏的记录,不会做不到的。眼下就怕朝廷的人不肯罢休,仇人们趁机报仇,要像三叔说的那样,先把龙琉姝娶回来,借助舅舅的力量吗?这也会被人看不起的。而且舅舅和二叔突然反目——会不会因此有其它的变故?

    他眼睛忽闪不定。

    夕阳趁机照在他的背上,将那不算宽大的脊梁披上金甲,展露到看他的人面前,留下最初的印象。

    近处看他几眼的多是刚回来的男人。

    他们更想知道点中原打仗的事,又不好问狄阿鸟和扎西的,只好闷头闷脑地凑在张铁头几个面前问:“中原来的?!”

    而远远藏着的大多是升起好奇心的姑娘和孩子,他们刚忙碌完就过来看看,一面看一边暗地里议论。

    有的说:“听说夏侯氏家族的男人都像雄鹰那样被长生天眷恋,果然长得好!”有的说:“他再厉害也没有武律汗厉害,武律汗都败给了靖康国。我们怎么能指望一个少年人呢?”还有的则问:“他带的巴牙怎么全是中原人?”

    狄阿鸟自然不会听到,他给扎西说了几句话,就弯腰进了毡包,在里面考虑明后日回牧场,该带领部众向哪移营,以避开强大的敌人们。

    这是有两种选择的,都相当艰难。一则向西,说移营就能移营,但让他这样一个少年人的率领,再一旦和那里的人打仗,部众肯定崩散;二则向北,和以前被迁徙过来的猛人一起回他们的故土,或者选择去投靠也速录,但越往北,水草越贫瘠,远走大漠,也是部众所不肯的。

    他默默地坐着,想找张地图也找不来,只好凭自己的认知简单判断。

    不知不觉思索到天黑。

    外面点燃了篝火,聚集了想和客人、牧场的少主人见面的男人。黑月牙朵的弟弟巴顿冲进来喊他:“快到外面,篝火已经点燃了。”他比狄阿鸟小二岁,个子不高,但吃着羊肉喝着马奶长大,身骨敦敦实实,这一领上狄阿鸟往外走,就很没劲地问:“你怎么找几个中原巴牙?!他们刚才和我们摔跤,五个人里有四个屎,连我都不一定能摔得过。”

    狄阿鸟知道他这年纪,正是支楞想飞的时候,保不准想跟了自己往外跑,就只是笑笑,说:“那也不能像屎。他们都是刀林箭雨里闯出来的好汉,只是不经常摔骨碌。”

    “那射箭呢?”巴顿问。

    狄阿鸟知道,祁连射箭不错,赵过勉强算个好射手,杨林射箭一般般,其它人都刚学会射箭不久。

    他也只好给巴顿这么说:“你打过仗没?打仗和平时打猎还不一样。”

    巴顿一拍胸脯,遥遥往火堆人丛里一看,叫嚷:“我当然打过!”

    狄阿鸟但看这模样就觉得他话里有假,想了一想,干脆回头把他们毡包上的弓箭取下来,递给他说:“要不要试试?”

    扎西的女人远远看到,破坏他们的好事,几步走到跟前说:“你怎么给小主人说话的?!你哪里打过仗。倒是用打狼的棍子打过几只狼。”

    巴顿被阿妈抢白,脸上青红不定,他振着手里的弓箭冲自己的阿妈吼:“我就打过。你出去问问,谁不说我的箭法好?!你知道什么?!你怎能说我像那些中原人一样。”

    张奋青刚被几个年青小伙子邀请摔跤,被摔得灰头土脸的,此时和扎西来接狄阿鸟到欢闹的众人前,瞅着一个少年这般叫嚷,心里又羞又怒,忍不住教训说:“你一个孩子。打哪门子仗?!怎么尽说我们中原人的不好。”

    “就是不好!又奸诈又羸弱。不服气?那你就给我比一比。是摔跤还是射箭,一只耳。”巴顿挨了扎西一巴掌仍不肯罢休,半跳着叫嚷,“比过才知道!”

    虽知道这是刺激张奋青他们努力的法子,但也怕让人看不起张奋青几个,狄阿鸟只好在半路里接过话说:“战场上是另外一回事。不信,我和你试试。我从五十步外向你冲,看看你能射中我不?”

    “那怎么行?!”扎西吓了一跳,推了巴顿就走。

    张奋青看着他们的背影放马后炮:“就是。你说哪有这样的小孩,闹着要打仗?!能射中不?!”

    “你更不能射中,死靶子射中过没有?以后再不好好练箭,比巴顿还小的小孩都敢笑话你。”狄阿鸟温温和和地旁敲,害得张奋青差点就地要找张弓,跑一边去练箭法。

    他只好叫屈:“我不是——”

    狄阿鸟知道他一说就是没有机会练,就堵了他的话,玩一样翻出衣襟:“就怕有了机会不练,以后我死命训练你们,愿意不愿意?!先按个手印,吃苦换本领。”

    这会儿正激动,别说看着像说着玩,就是上面有烧红的烙铁,他也要按一下,这就连忙把手掌放上狄阿鸟绷紧的衣服上旋一旋。

    等按过之后,他终于品出点生死契的味道,不禁自言自语说:“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

    等他俩和弟兄们围上一名拉胡琴的老人坐到一起,张奋青越想越不是味,他也感觉弟兄们好像都不自在,终究不肯把小孩子都看不起自个的事说出来,就地里吹闷酒喝。心带愧疚的狄阿鸟则扬起木碗,不断给各家的男人们敬酒、说话,完全像一个真正的首领在打了败仗之后和自己的勇士对饮,既反思体恤又不断鼓舞。

    忧伤的胡琴低声忧叹,喝了酒的男人就低声唱。

    这其间,他们没显露出半点对亲人消没的恨意,草原上的战争太多了,哀伤多是针对武律汗的同情和对前途的犹豫不决。

    不知道巴顿给自己的姐姐说了什么。突然,黑月牙朵带着一个女伙伴乐呵呵地跑来,斜扎着身子,攥着两个拳头问狄阿鸟:“你是有长生天的保佑,还是被法力高深的萨满祝福?!打仗时,飞往你身上的箭真能转弯吗?”

    狄阿鸟一下傻了,他脑子还没糊涂,分明地记得自己给巴顿说的完全是另一码事呀,眼看赵过他们也在发愣,连忙摇头,说:“我是说巴顿没本事射中我的。谁说没长眼睛的箭不射我?我不是没有受过箭伤。”

    赵过用手一拦诸位弟兄,晕不啦叽地用自己的眼睛来说事实:“你受过各种各样的伤,可我一次也没见你被箭射中!”

    “谁说的?”狄阿鸟说,“我十二岁时和猛人打仗,就被自己人射了一箭,后来又——”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男人清一色地凑了脑袋,异常尊敬地看着狄阿鸟。

    在他们看来,被自己人射了一箭不算,只有非常勇敢的人才能在战场上被长生天保佑,越不承认越真。

    狄阿鸟眼看气氛不对,只好一拍脑袋,晃几晃,假装自己喝醉了酒。但他也真的很困,一直以来都精神紧张,情绪低落,眼看到了家,不自觉地开始放松,这就要回去睡觉。黑月牙朵大着胆子扶住他,娇羞得像朵花儿一样。她因伤残疾的阿哥看了也不劝阻,只是觉得赵过是个实心人,拼命地朝他灌酒。

    狄阿鸟回去睡下,却是不知道杨林在他走后耍了一场酒疯,非要回家找自己的父母不可,使得众人给他灌更多地酒,让他在那一刻真正忘记。

    帐篷里暖暖和和。

    狄阿鸟什么都忘记了,睡得又香又甜,连黑月牙朵把他送回褥子,偷偷用自己的柔手摸他的鼻子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