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残月挂到了空中,外面开始清冷。
上百的骑兵在黑夜里赶路,火把被劲风吹得时灭时长。他们在接近黎明的时候到达,惊醒一些留意羊圈的女人。
片刻之后,男人还没得及起身,他们就已冲到扎西家,飞快地把这里围上密密的几匝。
狄阿鸟游弋在自己的梦里,重温父叔俱在的日子,直到扎西使劲把他叫醒,才知道来了一支骑兵,要接自己回牧场。
他出来见营地里的男人都带着兵器据于一角,记得他们的确派人向牧场传达消息,确信是来接自己的人。但他们来的也太快了,狄阿鸟隐隐约约却觉得不对,可说不清楚哪里不对。他不声不响地在来人面目上扫视,见为首的武士长要他片刻不停就走,神情半点也不恭敬,陡然意识到“不对”来自那腾腾的“杀气”。
看到眼前来者不善的人,他心里很不舒坦,却也连忙带着兄弟们上路,任由他们押送一样接回牧场。
坐落于多邻牧尼草原的牧场已大为变样。
营地再也不像狄南堂在时那样轮番更迭,更经常过往刨土飚沙的奔马,周围的水草开始显露枯竭之像。
入秋以前,牲畜被一场瘟疫波及,如今仍在倒毙,能见到向外运送的牛马尸体。
一进类似城门一样的厚木门,狄阿鸟看到几匹羸弱的种马屁股上吊着稀屎,心里就开始泣血,忍不住自问:这都是阿爸和三叔的呀。牧场到底怎么了,难道要随阿爸和三叔飘散?
怎么会这样呢?
这些牲畜是牧场的根基呀。
他不顾伯爷爷,婶母,堂伯,父辈创业时的弟兄在堂棚等候自己,立刻朝马圈冲过去,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马圈很久都没有清理过了,到处都是稀汤一样的马粪,无下脚之地,臭气熏天,一脚踏上,就是一泡马屎,他的心都被撕裂了。
转了几遭,他肯定这是一种能相互传染的痢疾,不禁长叹长生天雪上加霜,又一次给家族降临灾难。
渐渐的,他开始愤怒。
四处走动,马栏杆里到处都是稀泥烂粪、吃的竟然是没有处理的粗粮,越是有瘟疫,越是该把牛羊马圈清理干净,病与不病隔离,撒上石灰等物,给牛羊马喂精料,甚至喂酸奶,鸡蛋羹,去火清毒的草药,可眼下这还是牧场吗?连最懒惰的牧民家里也不会这般模样。尽管是在打仗,可牧场里的行家仍不会少,这该是什么人在管理,怎么能这样?他怒气冲冲而神情黯淡,只觉得没有自己这样的一个对喂养态度认真的男人在家里撑着,父辈留下的牧场迟早要完蛋,不被敌人粉碎,也会倒于马匹死尽。
亲戚们都在牧场的堡楼等他。
听说他回来,各人心里更是盘算起各人的算盘。
然而坐在这里一等,再等,听人说他人去了马圈,眼下的大事是牧场归谁,他们只觉得这小子不可理喻。不过他们也松了一口气,狄阿鸟光知道钻牲畜栏,那就轻松多了,省了一些不该做的事。
不过人际复杂,没人愿意先表示出不恭敬,就有人说:“阿鸟是大爷唯一的儿子,既然他不来,我们去寻他。”
人们没有推诿的理由,就纷纷站起来往马圈去。
白玎沙也带了狄阿田过去。
她眼睛尚在红肿,却一改年轻时的不显眼和额头过高的缺点,得益于牧场和生意的收益,有着滚滚钱财在背后支撑,精心养护多年之后,那种成熟妇人的韵味和高高在上的华贵,给见过她的男人留以难忘的印象。站在马圈边缘,她遥遥叹过气,推搡身旁的狄阿田说:“快去叫你阿哥出来和长辈们见面。”
狄阿田十三岁了,因为沿袭狄阿鸟贪吃的恶习而略有点胖,眼睛也有点红。她的发式奇特,前面是一额芽辫,头后是羊披,一辫头发从额前编过,穿得都是白色的小叮当,让人觉得最神奇的是她的两只眼睛,可着面颊长,里头黑是黑白是白,极为灵动可爱,整个人就像是把可爱的幼年狄阿田放大到了现在。
她不肯过去,遥遥招着手叫“阿哥”,嘴巴却说:“可我是淑女呀。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还是让阿豆去吧,虽然她也是一个女孩子,总还没有长大。”
阿豆无语,眼看姐姐都不去,她又怎么肯去,只好说:“还是让阿弟去吧。”
他口中的阿弟阿景只有五岁大,“咯咯”叫着要去,暗地里却被狄阿田扯了衣裳。
阿豆对阿姐的敬畏甚至超过阿妈,扁一下嘴唇,无辜向上看着,不停地眨着那双憋屈的眼睛。
白玎沙不禁略带威胁地问:“你真不去吗?狄阿田?!”
“对呀!谁不让你有个像我这么大的儿子。没有的话,有些事就不要想。看看阿哥,正给牛马看病呢。”狄阿田肯定地回答。
她虔诚地合起两只小手,贴在一旁的脸蛋边,表情沉醉,似乎极为欣赏阿哥给马匹治病的言行,脱口就是慢吞吞的一句嘀咕:“总还要有人给马看病吧。要不然,你们还没分家,马就都死完了。”
白玎沙气结。
她真恨前些天在悲痛中,给大女儿细细说白:你父亲回不来了,你这么大了,应该帮助阿妈做点为弟弟着想的事。
狄阿田只顾掉眼泪,对她说的话糊里糊涂。
她是非要一口一口地灌输到女儿明白。现在可好,姓狄的都是怪胎,这小怪物吃透了她的想法,不知道这些天在琢磨什么,现在又闹哪一出,她是一点儿也不清楚。
虽然狄阿田是她生养的女儿,自幼抱着长大,但她真真没想到得一宠爱,又一个狄阿鸟一样的混世魔王。
她平时也这么说“姓狄的都是怪胎”,有时候她也会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怪物”。
不是她这个阿妈不疼女儿,而是她这个女儿真的太特别。
她敢说自己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小女孩儿:奸诈,虚伪,爱面子,欺软怕硬,喜欢叫一帮小孩去欺负其它小孩,自小嘴巴里没有一句真话,打十岁以后,偷酒遛狗斗鸡抓老鹰,发誓要做草原上年龄最小的一个阏氏,总考验身边的小男孩是不是冒顿一样的巴特尔,言行举止都奇怪,甚至还时不时给大人下绊。
人都说狄阿鸟带坏的,又一个不着调的,有时候气炸了,她甚至后悔将这个小怪物生下来。
剜了这小孩一眼,她只好喊身后的女侍从去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