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击壤奋歌 > 三十三节 酒肉宾客
    龙氏的建筑群,狄阿鸟已经非常熟悉,不用人带着就轻车熟路,以他的性格,反正被抓了去,照样有吃有睡。

    他到了吴隆起面前,坚持龙氏要以礼相待,给予接见,说自己有话要说,而这些话很重要。吴隆起心里笑他的郑重,不过让他参加此次朝会倒无不可,就让人把他送到明月堂的一楼耳房休息,等天亮议事传召他。睡了一会儿,天还不亮,周围一时无人,狄阿鸟还找到了一面掩藏在木柱缝隙里的铜镜,旁若无人地收拾自己的仪容,不过他现在的穿着模样,再怎么收拾也白搭,只是把几个送他过来的武士骇住了。

    天亮这里要举行一次议政。这也算龙青潭镇国的开始,再加上夜里的事儿,有点儿像中原的大朝会。算着时辰也快到了,院里点亮火把,狄阿鸟就在他呆着的房子里,用根木柄撑开木窗,站在窗户后面看着,文武户官夫长纷纷抵达,先后经过院子往里走,狄阿鸟就笔挺地站在窗户内看。时而也会有文武盯着他那扇窗户看去,奇怪那儿怎么站了个人,却因为背着光,只能看到他半截子阴影。

    整齐众人的是三声牛角号。

    三声响过,表示人来得差不多了,也是告诉众人不要再发出声音,龙青潭会到来。

    等石梯上竖立的铁管大牛角被人举起,闷闷响过不久,就有人来招呼狄阿鸟了,狄阿鸟撕了条皮革正扎头发。

    赵过开始睡不着,这会儿睡着了,被牛角吵得身子猛地一阵,清醒过来,刚刚在床上坐起来,见他在衣裳上撕下一条系头发,眼神里充满奇怪,忽然又想起狄阿鸟是要接受接见,也连忙爬起来。

    狄阿鸟给他摆了摆手,叮嘱说:“你就在这儿睡着,作为一名下野来的使者,我是给他们带来和平的,和平只需要一个人。再说了,我万一紧张呢,你不在旁边,出丑你就看不到。”把赵过重新按睡下,外头站着等他的武士又催了。

    他干脆把赵过的抱怀扣系上,鼓励自己:“我要有一股力量,威武震惊到他们,道理说服他们。”

    出去之后,见到名武士,他不知带着何等心理,要求说:“把你的刀借给我吧?壮士不带刀,走路不挺腰……”

    武士何敢给他兵器?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龙岭定了规矩,除了他,任何人不能携带兵刃。”

    狄阿鸟点了下头,走两步,却又猛一停,问他:“刀鞘可以借吧?”他解释说:“这是我要游说汗庭,打比喻用的。那你要不借我,干脆你也别让我去了,里头的人要是问起,你就说我没刀鞘出不了门。”

    武士愣了,这会儿已经离庭下不远,负责戍卫的千户扎扎过来一问,上去就把武士的刀抓过来,刀鞘给狄阿鸟,哭笑不得地给武士说:“你也是,在这和他磨蹭啥?让他抱个刀鞘能怎么样?”

    狄阿鸟接过刀鞘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自己一把别在裤带上,双臂搂过前半截,大步向前走去。

    这次站在龙青潭面前,无须再隐瞒身份,他也就端详起这位舅舅。

    之前在龙氏的家宴上也见过,狄阿鸟并不感到陌生,只是这一次,他是要给这舅舅点威胁感和凶狠相的,所以侵犯的眼神要递到。但来到众人前,也让众人有时间看他的装扮了,衣裳上割下来皮裘革束发,大宽腰带,抱怀扣,别着刀鞘……他们倒不是出于笑话,这人是谁本身就已经是个话题。

    龙摆尾站在一侧,左看右看打量他,忽然一抬头喊问:“哎!他在哪找来的刀鞘?”

    龙衮一抹雪白的胡须,扭头给身边的一人说:“这是狄南堂他儿子。”

    他一听龙摆尾在那喊问,反过来问他:“你管他?他想别啥别啥。这也是他的半个家,他找啥找不来?!”

    一句话大伙都纷乱地笑。

    龙青潭本来还不免紧张,一看这孩子,晚辈,一身破烂,还跑这么多人面前来,郑重其事地抱把刀鞘,也一放松,跟着笑了。

    狄阿鸟一扭身,面朝他们站住了,大声喊道:“看到小子这幅模样,大伙都乐了吧。抱了把刀,刀找不着,还是刀鞘,往这一站,把阿叔阿伯们都逗乐了。你们说小子为什么抱把刀鞘来了呢?”他笑了,竟然向左走了两步,名义上左侧的是武将,他就凑跟前了,说:“找不着刀,我找把刀鞘嘛。”他自认为小时候被龙摆尾欺负过,最先找上龙摆尾的面:“我抱着刀找安全呀。找不着刀,找个刀鞘也是装刀的,心里踏实点儿,为啥?我怕呀。我怕靖康人把我捉走,关起来送长月,住谁家里杀谁,烧谁的家。你们都还不知道吧,我阿爸的好友胡八袋先生,就是他或者他的徒弟曾上门给你们家牛羊看病的那个胡八袋,夜里被靖康兵包围宅院,给灭门啦。没错,他救了小子,窝藏了小子,你们谁不想让小子活命的,觉得过分,说他有罪,那也没关系,有罪审呀。一群敬康兵高马长枪,大街纵横,冲到跟前,把家灭了。那火。那火停了没有?”

    众人本来还笑着,突然一下无声了。狄阿鸟退了两步,往外一指,铿声有力地说:“自十数年前,龙家先祖立了规矩,在这镇上有几个外人敢明目张胆地抓人,杀人?那个时候,我可记得,不记得我也知道,那时候东西二镇,乘辆马车,半个时辰走穿,去打仗,计一下丁口,不过两三千,算一下兵将,几百几十几……先祖们说,我们虽然人少,可就是能打胜仗,因为我们都是以一敌百的巴特尔——”最后两句,他几乎都是吼出来的:“任是虎是狼,来了有刀枪。”他声音又一轻,微笑着说:“现在的防风镇已经是座城啦,好不小,靖康的备州,就那魏博,方圆有没有这么大,也还不好说,带甲?带甲可上万吧?胡八袋,一个郎中,给你们看过人病,马病,狗病,羊病的郎中,有恩于你们,不经过你们,就那么给杀了。灭门了。我怎么可能觉得安全呢。这还是我熟悉的家乡吗?我的面前,站的还是那么些巴特尔吗?阿叔,阿伯,我狄阿鸟在这儿觉得不安全呀。镇上都能成队出没靖康兵,站在安全呀。我不信。”

    龙摆尾上前一步,低沉地说:“狄阿鸟。退一边去,这个事自有分晓。”

    狄阿鸟往后退一步,往前一指,无赖地喊道:“龙摆尾。我十二岁你就欺负上门了的,你除了欺负我行?!你敢大喊一声,靖康兵不会站到这儿宣布谁谁有罪吗?你敢吗?你的自有分晓是什么意思?胡八袋有几个,你们的牛羊再生了病,有了瘟疫,遭了灾,怎么办?你去看呀。”

    龙摆尾发现自己镇不住了,发觉四遭没有声响,左右回头,竟发现众人任他一个少年在面前蹦。

    狄阿鸟说:“在胡八袋阿叔之前,又有多少靖康人掀起来的血案?我的一个亲戚,本来是带着自己的弟弟接亲的,结果大雪天碰到迷路的靖康人,许一把宝刀,让带路,路带完了,等于是救命之恩吧,结果,人家要收走这把刀,嘴里说是家里祖传的,可以给金银财宝。我这亲戚人穷,但志气不短呀,说:你给我的就是这把刀,我就要这把刀。靖康人恼羞成怒,就把他杀了。听听,多么有意思的忘恩负义呀。”

    他轻声问:“你们是被打败了,被打怕了呢,还是要都把责任推给我龙青云舅舅呀?”

    他反问:“龙青云舅舅为什么以身为质?是让你们俯首称臣吗?是让你们效犬马之劳吗?忍辱负重,就为了这些?不是吧。”

    他回过头来,盯着欲言又止的龙青潭说:“四舅舅。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您肯干吗?我阿爸,阿叔出自于哪儿?是的。特别是我二叔,跟我龙青云舅舅有了矛盾,但是关起门来,那是我们的自家事。让仇敌指手画脚,去打自己的兄弟姐妹,这笔账您是否算得过来?我的家族已经随风飘散了,武律汗的汗国也已经不是我一个少年可以勉力维持的,于是我干脆散尽家产,准备远走大漠。那些夏侯武律的部众还在,他们和你们有仇呀?你们要拒绝他们自称是高显国人成为高显国人吗?”

    他问:“难道有人嫌自己的国家大,人多吗?”

    吴隆起一把扯住自己的胡须。这一点他也没想过,这个说客的说辞,他几乎被震惊到。狄阿鸟说:“我是要远走大漠了。带着我的亲族,你们觉得那些会成为你们仇人的人。当然你们也可以大度地收留,我也可以请求你们收留,但是我狄阿鸟,没有做丧家之犬的打算。不瞒你们,我还想着有一天我回来,重新建立我叔父的汗国,即便是这样,我能不能回来我不清楚呀。你们清楚吗?就算是我能回来,百姓是谁的有划分吗?你们要是觉得越过湟水需要挑战别的国家,那好,用热情和款待把他们吸引,让他们迁徙过来嘛。我记得很多人说我傻里傻气,但我从来也没见过能比我还傻的人。”

    鸦雀无声。

    好一阵鸦雀无声。

    陡然,吴隆起合手,缓慢地击掌,继而,他身边站着的一个,也随着节奏击掌,击掌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满厅都是击掌声,哗哗,哗哗,一致而有力。吴隆起眼泪都快掉下来,看着狄阿鸟,盯着狄阿鸟……那是极其复杂的眼神,面前的这个少年也许差一点就成为高显国的储君。

    今天这一幕,也许会令他永生难忘。

    他不得不再一次佩服龙青云,多少人说这少年的对与错,只有这位明主坚定地认为这个少年像他。

    今天的一番话,也许将会成为高显的新国策,是送给刚刚坐镇的龙青潭一份大礼。

    狄阿鸟一把甩了刀鞘,举起双手制止众人,等掌声结束,单膝跪在龙青潭面前,行礼说:“请依照小子的建议,整理每一个血案,责靖康兵交出杀人凶手,恢复高显的威严。”他站起来,大声说:“我的话完啦。是你们要好酒好肉地当我为座上宾,还是铁链木枷当我为阶下囚,看诸位啦。”

    龙青潭不是雄才大略之辈,没有立刻受狄阿鸟的吸引,他还没有决定,只是复杂地望着这个少年,又抬眼看向众人。

    众人便有人喧嚣:“宾。”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人表达态度:“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