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终于晴朗。
稀疏的星子挂在似高似低、似远似近的天幕上,把晦涩的光线散到蒙蒙的雪色中去。
厚白的大地经过这三寸清辉的照耀,显露出一只新月暗痕。
这月面巨大无边,上面闪着几点火光,更显得莫测难解。
很快,天籁中渐渐传出一声咳嗽。两只黑影开始出现在上风头。
若细心辨认,可以看到他们被一条粗粗的绳子牵在一起。
他们沿着暗色的冰层往一大片暗光粼粼处接近,渐渐来到那块地域的一侧,倾听水鸟栖息时囊袋所发的咕噜噜声。
偶尔,一两只没有疲倦的水鸟仍在水面异动时,击打水面,发出“哗”地一声。但看似清醒的它们并没留意到脚上垫了毛皮的威胁者,继而打盹去了。
两个人走走停停,蹲下来,再走走,再停停,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突然,他们加快速度,举起长达几丈的套马杆,猛喊、猛喝。鸟群被突然而来的驱赶吓得惊惶失措,飞都来不及飞,只好像反方向滑翔跳动,嘎啦啦地乱叫乱扑腾。
接着,一声响亮的口哨声响起,便是一阵急促的马蹄踏冰的裂帛声。
一些没头没脑的鸟儿突然发觉面前树起一张大网兜,像雪湖神乍起的怒毛,从自己身前盖往自己的身后,便拼命地扑腾。它们想飞过去,钻过去,闯过去,撞过去,却发觉自己能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只好对着同伴厮打。
等黑影跑到跟前,网兜已经被牵着活绳的马匹拽收成细长的椭圆状。一个貌似赵过的黑影激动地扑上去,大声地吼:“阿鸟?!这大网真神,至少也有几百只!”几声笑声后,貌似狄阿鸟的黑影斩断一根大绳,又吹了一声口哨响。马蹄又响,拖着足有数丈的大网便走。两人这就晃着套马杆,沿冰而去,渐渐地来到两匹马边,也上了马。
貌似赵过的黑影说:“今天去不去看鱼?”
而貌似狄阿鸟的黑影摇摇头说:“不去了!”接着,他问:“阿过,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不结冰吗?”
“咦?!”地一声疑惑,第一个黑影还真傻了,问,“为什么?用屁股暖的?恩!天神怕她们饿死,给湖泊说,开个口子吧,就开个口子?”
第二个黑影责怪说:“想想!从冬天来了想!冬天来了,大雁南飞,还有许多的鸟留了下来,然后呢?”
于是,第一个黑影就冥思苦想,接着重复说:“冬天来了,大雁南飞……冰就开了一个好大好大口子。不对,我再想想。冬天来了,大雁南飞,还有许多的鸟留了下来,湖上一大片吃鱼的鸟。它们……。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老问我这些奇怪的问题?这回,连图里图利也不知道的。”
第二个黑影笑了一声,问:“你不想知道吗?冬天来了以后,湖水结了冰,但不是一下就结成厚厚的冰。而是下风尾巴的地方先结冰,上风头后结冰。鱼都跑到上风头,鸟儿们便聚集在这里捉鱼,遇到了下面有鱼的薄冰,鸟会怎样?”
第一个黑影想了一会,说:“用嘴啄!”
第二个黑影说:“到处都是鸟嘴,不停地啄,冰还能冻得上吗?而且,风再大了,还能把碎冰吹出来。渐渐的,冰下面的水温蓄了地气,开始升温,不断地暖过这一片水,就不再结冰了。”
第一个黑影抓了抓脑袋,立刻跟着第二个黑影。
随着狄阿鸟背书一样大声读:“冬天来了,大雁南飞。湖中留鸟饿,风头把食觅。冰薄鱼潜水,钢爪铁齿击。久而久挠之,上水冻不起……”赵过就跟着读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出两个黑影,一个貌似牛六斤,一个貌似鹿巴。
少根筋的声音变成四个,还高的高低的低,粗的粗,脆得脆。
一头颇有雅兴的狼儿听得出神,嘲讥地叫出一通长嗥。
立刻,四个随着节奏的身影全抬了头,先后嗥叫,声音悠长圆润,低沉哀伤。
他们的马儿已越走越快,走过暗影的凸面,又走过被雪覆盖的厚冰,上到原野上,狄阿鸟下了马,指向一堆篝火,大声说:“兄弟们,憋住气跑到跟前!看我的!”
说完,他挪动着两只毛毛的肥掌,箭一样地飞奔,冲到火堆边,身子一沉,带着冲势滑成两膝两手按地状,而后将腰压成一条线,挣着因憋气而青筋直冒的红脸、脖子,充血的两眼要爆出来一样抬头,“哦”地远叫出去,把对面的兄弟们恐怖得食物都掉了。
后面的人学他的样,跑过去,冲到跟前就直伸脖子,叫不出音。
他们猛出几口浓哈气,纷纷问狄阿鸟:“你不是人吧?!”
狄阿鸟一个深长的呼吸,站起身来,走到火堆中,拿着兄弟们立刻递来热腾腾的熟食说:“小时候,我阿妈教我练气,吐纳。我就奇怪狼的声音为什么这么悠长。心想:它们和狗长得那么像,怎么叫声那么不一样?后来,我发觉阿爸、阿叔他们发力的时候,都不是阿妈教我的那样——绵长细匀,若有若无,就奇怪地问阿爸。
“阿爸比我还有学问,就告诉我说:远古大水,怪兽横行。咱们雍族和许多草原人的共同祖先是慢慢的从高的地方走到低的地方的,可有一天,他们回到曾经生活过的高处,发觉呼吸憋闷,死亡,心里就开始奇怪。
“因为人是在一起生活,学习的,劳作,打仗的,很快,他们一旦奇怪,就从自己和别人的比较中去寻找答案,很快,他们意识到,不长时间的运动,气息也会变短,憋闷,而气息变短后,身体就越来越差。
“这时呀,一些有智慧的人就开始思考,观察,比较,试验,甚至以此推测万物生存的道理。有一些哲人就说:万物之生,皆禀元气;而另外一些人呢,就身体力行,靠气来改善自己,发明了吐纳,养气,琢磨着把气储存在哪,怎么储,怎么用!你阿妈教你的,就是中原的士大夫琢磨出来的后者。
“而狼、狗和人非常相似,它们也要呼吸。
狗被人养后,就渐渐失去了不觅食就死的命运,冬天也不要用奔跑来御寒,就像生活好了,养尊处优的人一样,气息慢慢变短,没了力气,没了长劲,动不动就喘气,叫起来就汪汪的,而那些在深林里穿梭的猛兽呢,肺腑之力就强,吐气就长,所以狼嚎起来,有的能够顿饭工夫。
“我当时也听不懂,就问:中原人都练气,为什么还有很多人打不过我们呢?
“阿爸就笑了,反问我:你怎么知道草原人不练气?你看狼的气息多悠长,一嚎就是好一阵!你看草原人的歌声,能在高空中盘旋多久?只是,只有一些萨满和巴特尔才有意识地让呼吸更长,更强健,捉摸用力,发力的法门。那些冰天雪地光身奔跑的萨满。不怕击打、砍击的巴特尔,都是的!要知道,虎、豹、狼、黑瞎子都是养气的高手,不少萨满都跟它们学习的,你阿爸也在跟它们学习!人,就是活一口气。气泄了,人就跨了。
“听了阿爸的话后,我就时常在野外过夜,跟着龙沙獾阿哥他们几个,追觅狼食,领悟到越来越多的道理。有一天,我阿爸他竟然因此而夸奖我。我阿爸十年也不夸我一句!你们笑什么?能做到我刚才那样已经很难的,身体不好,就负荷不了,甚至会喷血而死,而呼吸不对,劲就泄了。”
众人瞠目结舌。
张奋青第一个不相信,疑惑地说:“养气的不是老道吗?他娘的,什么童子功,什么刀枪不入,还能得道成仙、呼风唤雨!阿鸟,你能刀枪不入吗?能呼风唤雨吗?”
赵过哼哼反驳说:“老道有什么稀奇?武人都要养气?只是没阿鸟养得好而已!有一年,一个刀枪不入的卖艺摸到我们那山里去了,说,任人用刀砍,用,死了身上的钱全给杀自己的人。我阿爷笑他说:那要看谁砍,我打你一拳你都受不了。卖艺气得狠,使劲地激我阿爷。我阿爷就打了他一拳,把他打了吐血,三个月下不了床。后来,他非要拜我阿爷为师,跪在石头上磕头。我阿爷就收下了他。他还要我跟他走,我舍不得唐凯的阿姐,舍不得阿爷,就没走。”
张铁头也立刻用嗓门压倒别的人声,兴奋地说:“那个卖艺的骗人!可真有铜头铁臂的!我小时候头上长疮,头发少,就去拜佛要头发。一个用头撞钟的和尚摸了我的头骨,给我爹说:你儿子头长得好,可以练铁头功,等他大了,来拜我为师。我爹常常给人打架,打不过就想让我厉害一点,不但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铁头,还真打算让我去拜师。可我十岁那年,寺庙失火坍塌,和尚都走完了!”
赵过一手推在他的头上,往屁股上踢一脚,粗声说:“见一个,我打扁一个。妈的,打的就是铜头铁臂,是不是,路勃勃?!”
狄阿鸟猛吃猛咽,笑着说:“那我就教阿过你札达(呼风唤雨)之术,教张奋青练童子功,教张铁头练铜头铁臂……”
图里图利、牙猴子等人看狄阿鸟扫眼过来,脑海来了一片的画面:赵过傻乎乎地盘腿看天,头上流汗,一个劲地眨眼发急;张奋青的糙脸庞上拴上挡眼,胆敢看女人铃铛就响;而张铁头被包着身子悬到平架上,一有人推,就不得不拿头撞树。他们立刻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连忙冲这几个忘情的人喊:“你们都不累?再不快点吃,我们就先走了?!”
鹿巴还没经过过于艰苦的打磨,心里却一个劲地激动,想:要是阿鸟都会,我就缠着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