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遗物的案子越来越近,渐渐从一条线变成一个面。
杨雪笙终于松了一口气,打量其上摆就的弯刀,弓箭,带着疮孔的皮袍,护臂,白盔和饰物。
他用手朝那身衣裳摸去,去只停留在两三揸的地方,在空中一抓即停。他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再像一个练习闭口禅的和尚,用一种奇怪的声音问:“验明正身了没有?”
朱志羽被高显遣送回来,反倒要在杨雪笙的手底下,心态很是奇怪,他露面,就是想告诉别人,自己还没有进京。听杨雪笙问话,他强忍住心里的不舒服,撅着袍襟子一步步晃上来,低声说:“福禄追讨上他,活捉了去,他便自尽。这个验明正身?到了咱们这,怕只能从遗物上验了!”
杨雪笙扭过头问:“他们怎么验的?”
朱志羽回答说:“福禄的孙子见过一面,一名叫福泰来的族亲也见过……福禄与他有深仇大恨,怕尸体落到龙氏手里,立刻就砍了他的头做酒器。”
他借机论事,又说:“眼下,他和夏侯武律的残部作战,出力甚多,又被龙青潭排挤和利用,艰难呀!以我说,朝廷应该替他解了放手之忧!福堂大人就在外面,你给他个话……”
杨雪笙举起一只手掌,缓缓地说:“不对吧?!不是龙青潭遣他打这一仗的吗,这为朝廷建功的机会,也叫排斥?人家龙青潭有话放在那儿,不提纳兰山雄的人头不许回来,你让我说不许他建功吗?你再安安他的心,让他别捂住自己的实力不肯给人看,拿出全力,打个漂亮的胜仗,提着纳兰山雄的人头回来嘛。至于援助?十天之后,殿下会拨给我五十羽林军,都给他。”
朱志羽大吃一惊,退后两步,跪于地下,请求说:“大人!您怎能抛却忠骨?”
杨雪笙冷冷一笑,心想:你知道什么?
他想把龙氏拖进去——纳兰山雄早与猛原也速录同生共气,进可攻退可守,龙青潭傻呀?肯在这节骨眼上往里陷?
何况人家也没有理由和义务帮他打仗,没有打他已经够客气了。
“那你给人家个名,准人家以朝廷的名义——”
杨雪笙摇了摇头,挥挥手让朱志羽出去。
朱志羽只好“嗨”拂袖,爬起来往外走。
杨雪笙身后的老家人见他离开了,走近几步,说:“老爷!客人已经到了。让他们带走吗?这可是逆臣之子的凭证呀。”
杨雪笙轻声说:“去吧。这家里只剩几个女人了,迟早是要得恩赦!倘若别人知道此事,问起来,我就说,我也是在验明正身。”
家人这就收拾完遗物要走。
杨雪笙又把他叫住,说:“你问一问,看他们有没有那少年的画像,有的话,要一张来。”嘴里这般说着,他心里已经在叹:那真是个英武的少年啊,我画了这么久,却总也扑捉不到他的神韵。
老家人意会地应了一声,这就出去,把遗物交给一名久候的大汉,然后带着他往后门走去。
片刻之后,大汉便上了马。
他携着遗物绕了去,很快碰上和朱志羽一起出来的福堂。
几人交面而过。
朱志羽回头看了一看,心神不定地问:“他是谁?看你的眼神怎么透着仇恨?”
福堂摇摇头,心急如焚地说:“我还顾着这些?大人哪,你就不能想想办法?龙氏先是说风凉话,让我们罢兵,罢兵也就罢兵,现在又一个转变,变成督战,咬着父亲的屁股督战,不许他回头。要是杨大人不许我调集各路人马,父亲大人怕是回不来了!哪怕让朝廷的大军支援一下也行!听说你最近要进京,你进了京,我去找谁都不知道。”
朱志羽不肯把自己做不了主的事儿说出口,只缓缓地摇摇头,把杨雪笙的话变相说给他听:“等上十来日吧。杨大人是摄政皇太子简拔的,摄政皇太子还是重视我意见的,无非是时间问题,你是有家底的人,把真正的家底拿出来吧,还怕谁看!”
福堂被扑面的寒风打出冷意,陡然生出一种别人出卖后的无力和眩晕。
他一下站住,学样儿拱手,冷冷一笑说:“朱大人,我可是在为朝廷出力!要是杨大人转手把我牺牲掉呢,那就真寒了我们这些外臣的心。何况我们家,那还不是没用处了的废子呢!”
朱志羽也主张打纳兰部。
但他也是秦纲一手喂起来的狼犬,要跟着国家施政的方针,不愿意跟着叫冤,冷冷道:“你要威胁朝廷?!杨雪笙说了,你出兵攻打纳兰部有没有先奏明朝廷?你要打的是夏侯氏余孽,打着打着,怎么打到纳兰部头上了呢?人家一句话,我就要给摄政皇太子殿下解释半天,这前往京城来去,能不需要时间?”
福堂连忙说:“打纳兰部。是因为他们与夏侯武律勾结过,现在仍然有意庇护。之所以没有先奏明朝廷,那是怕泄军密。”
朱志羽反问:“好。那你为朝廷打仗,龙青潭为什么嘉奖你父亲?你父亲又接受了没有?!我就不相信你不能拿出上万人马来。你说说,为什么打上了,非借朝廷的名义?也难怪杨大人质疑你的真心,你自己不掏心谁跟你掏心?我是看咱们眼看着就成了亲戚,才提点你!你不要跟我叫板,有话,办好了事再说。”
福堂吸了一口气,恨得牙根痒痒,真是后悔,后悔自己搬石头砸自己脚。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紧着中原朝廷巴结,咬咬牙,答应说:“好。劳烦您跟杨大人说,我这就回去,尽发家中男儿!让您看看我们是不是忠心为朝廷办事——”
朱志羽打断他的话,往前面一指,几匹快马旋风一样往这里赶。
福堂看了一看,见有哥哥福奎在,心里这就奇怪了,为什么自己这么智慧,却往往在福奎到的时候,被人家冷落。很快,福奎拧着一张黑脸下马,大步走到朱志羽面前看了一眼,接着一转身,扬手就把马鞭打到福堂脸上,骂道:“你干的好事?狄南非纠集五六千人,以为他阿爸,为他侄子的借口攻陷了镇子。老子还从来没让敌人看过马尾巴……,可为了撤出家中大小老少,不得已,只好逃!”
福堂身子一麻,就觉得自己身上走了一缕青魂。
他很快缓过劲来,嚎地一叫,撤住哥哥的衣袍,红着脖子吼:“你怎么不死战?!不战死。屯的有朝廷军粮呀?!”
福奎却没觉得那是自己家的最后稻草,一把抓实了,把他顶出去,说:“朝廷的军粮?!老子谅他也不敢动。老子就来问问,谁让你们报仇报到人家父亲身上了?杀了一个老头也就罢了,公布说杀了狄阿鸟。不是杀了狄阿鸟,狄南非能号召几个人?狄阿鸟他阿爸的人情在,多少人跟他一起出兵?你他娘的就是一头畜牲,当着朱大人的面,我不往下说,从此以后,我福家再没你这个人!”
说完,他一回身,跟身边的人说:“走!找四爷去,凡事让他做主。只要他能放父亲一马,我回头就拧你的脑袋!”
朱志羽听着“四爷”就刺耳,可他跟福奎叫不上阵,只好冷冷地看着痛不欲生的福堂,抛了一句:“丢了朝廷的军粮,你怎么还有脸站在这?!滚!”
他一转身,慌里慌张地又去找杨雪笙,告诉他军粮的事。
福堂狠狠地捶在自己的脸上,想到龙青风,心里就怕得要死。
他带着自己的人,沮丧地往反方向,脑子里陡然闪出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这就跟自己的心腹说:“人是阿爸杀的,他再向龙四哀求,龙四也不会罢手!只有召集百姓,一股作气杀回去!嗨!可惜,老大不听我的话。”
那心腹有点墨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丝毫不觉得他是借自己的口,便说:“事不宜迟!”
福堂装作不知道,问:“你是说?”
心腹没有了办法,只好比划了个杀,说:“只好如此了!”
福堂这就借着他的话,看其它心腹,见他们都阴沉着脸,默认了,便狞然一笑,要求说:“召集人手,跟我行事?杀了他,再去救阿爸!”
在他拿定主意之后,那名和他擦面的汉子也携着衣物兵械出城。
他紧走慢走,不日后到达一处小小的营地,来到花留霜面前,慢慢地哭出声来。沉默的心声在众人目光中交流着。人人都不说话,慢慢簇拥着衣物往前走。花流霜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什么都不知道了。一名健妇扶住她,问那汉子:“五爷,你看清楚了?”
那汉子摇了摇头。
花流霜醒来时,接到身边的狄阿田、段晚容等人都在围着遗物,呜呜哭泣。
她站起来,扶下龙蓝采,又叫人去最后见过狄阿鸟的黑宁格,问他:“你看看这些,确实是阿鸟穿的?”
黑宁格原本也要跟着狄阿鸟走的。但狄阿鸟临走的那天,见他为别人看牲畜去了,怕惊到要跟着的段晚容和余雨蝶,就没带他。后来花流霜去班烈的营地接家中诸人,就把他也接到身边。他拿了就看,突然指着那双鹰嘴护手,说:“他和他身边的那少年都说戴着都不舒服!没戴!”很快,他又看袍子,看弓箭!花流霜随着他的举动,把弓矢箭筒瞄了一遍,喃喃地说:“奇怪,这弓是射重箭的,可箭筒里却装得是又轻又短的箭枝,怎么可能?”接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猛地一呼:“还哭什么?阿鸟不射空箭,怎肯被俘?他还活着!他经历那么多的大难都不死,怎么会轻易死掉?这是假的,是姓福的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放出来的谎言。”
至于为什么有这个谎言,花流霜也破解了。狄阿鸟与龙氏大女有婚约,若不说狄阿鸟已死,怕龙氏最终还要扶持他,也许这在福禄看来,他是替龙氏出手的,解决了龙氏自己动不了手的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