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经在县衙里忙。
他的妻子手边没有多少事,眼看又到中午了,自己的儿子还没回家,只好去找吕经问。吕经心思不在上面,随便打发了她几句,就带人下乡测地温和土墒。县城周边走了一遭,再回去,天已到了傍晚。他回去要了茶水,狠狠地灌一气,便听人禀报说,上头来了两拨人。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博格杀人案,自己不敢露头,便打发别人探探口风。
不消一会,那人回来,欣喜若狂地说:“羊杜将军带了一、两千人来守边,一日数百里,明天就可以到我们县。他派人来说一声,让老爷给他找片驻地。”
吕经放下心来,说:“驻地有。粮食得他自己带!”
夜色来临时,公务离身,不安也随空闲而至。
签押房中的吕经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沿案踱步十余又回去坐,坐了又揉着眉头往后躺。
他昨日已送走一份书信,上面都是就事论理的话儿,今日觉得不稳妥,便又迅疾地铺出纸张,执管伏书:“夏公使我主县牧民,因匪事难料,终不见成效,诚惶诚恐,不得已,寄希望于归国之士。其人曾以千户侍敌,因识大体而归国,虽区区少年,却熟知兵法,勇冠无敌。时逢贼来攻县,上差据城,使他进退不得,这才发生诸多不得已的事。望公体之……”
次日早晨,他来到签押房,回顾自己列举的理由,觉得自己并没有拿出充分的理由让上司原谅,提笔又写:“我本欲等他灭贼后,推荐到夏公门下。试公所想,原谅他用他,岂不是去鸡鸭而得龙凤?”写到这里,他又搁笔而起,来回再踱步,又琢磨了很久,他回头夸大说:“太宗时,曾阳周敦公领兵马出玉门,有大功于朝廷。后世子孙有封于曾阳为乡侯者,今其族子弟多在州郡为官。州道兵马将军下重尉周兴武母周王氏,因见博格年少而孤,收为三子。至此,士绅大族都愿意和他亲近,想仰仗他保全身家,公能饶恕他,必能让曾阳的百姓归心。”
停笔片刻。他呼来一人,送出私信,又一次不安心地走动。
一晃到了中午,家人给他送来饭菜,他毫无食欲地安放一旁,往来又踱步多回。
突然。门外有人拉着喜悦的唱腔高喊奔来:“报!我军攻破匪寨一处,抓获天二匪妾、儿女多人!”
他猛地回头,眼睛不敢相信地转动,回到太师椅上喝:“进来。”
一名县里的马弓手进来拜见,转手递上一个乘珠宝的破盒子。
没说去打土匪呀。
这博格?
不由县中督促就动手了?这也太主动了吧。
不过,也能理解,要乘胜追击,好事就是好事儿。
吕经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是一块白布,上头写着熟悉的字体:“斩首一百二十三,俘六十九。”
马弓手见他疑惑不定,不太严肃地问:“老爷,你看这样捷报像不像回事?”
吕经疑惑了片刻,连忙问他:“斩首都斩了一百二十三?活人怎么只有六十九?”
马弓手张大嘴巴左右看,苦不愿说。
吕经再三逼问,他才交代:“男男女女几大片,光骡子、马、驴这些大牲口就有好几百。还不是写错了?!”
吕经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声说:“回去给他们说,是写错了,至少也要给县里一大半。”
马弓手走不久,他才露出欢喜,激动地说:“我就知道他们行!”
他发抖地拉出一匝纸,伏下狂书,也给郡里报捷。
很快,差役来告诉他说:“县丞大人回来了,要见您。”他头也不抬地说:“快请!”
韩复进来,他才肯抬起头问:“李成昌老爷子帮你们和解了?”
韩复点头说:“差不多吧。”
吕经喜形于色,立刻果断地吩咐:“你带上几个人,去博格和周行文那里清点财物和人口,不能任吕宫糊弄!”
韩复眼中迸泪,惊喜交加地喝问:“打下来了?是谁的寨子?”
吕经笑不拢嘴地说:“不过是大天二的主寨,让他们不要骄傲。”他一拍头,“哦”地想起什么,吩咐说:“出门找找酒家,看看能不能运去点粗酒。”
韩复点了点头。吕经干脆离开案子,走到他身边说:“去到后,眼里可不能容不下沙子,人口追回来一半就可以了,财物也一样。打仗不同别的,是流血死人的,要奖赏,要给人好处。不然,人不愿意用命。”
韩复犹豫片刻,说:“不能收回来,由县里奖励?”
吕经看了他一会,表情渐渐凝重,说:“你去了就会知道。博格拉着李成昌一起动的手,下手的是那些个大户。这些富裕的豪杰不愿意要你的钱和物,想要的是依附他们的百姓,不让你强行收走,逼急了,他听都不听你的。只有你好我也好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来县里一旦稳定,他们没有合法的手续,县里不照样可以讨出不在籍的私民?权当他们帮县里养个一年半载!”
韩复经过这几次变故,也能听得进别人的话,只好叹气说:“可王大人还在,让他知道了怎么办?”
吕经说:“知道?!知道好了!”
吕经把韩复送走,转而又书,写下刚让人送走。
又有人拉着唱腔来送捷:“我军击溃迷族援兵,斩首百余。”
他太激动了,干脆抚着两个手掌去县衙,让办理急务的官员也停下手头的事,来自己家喝酒。
酒还没有来得及摆,二三十骑已裹风般来到县衙,鱼贯登门。
吕经听人一说,便觉得是应了昨日的消息,慌忙去接。他迎到二门,听到爽朗而熟悉的笑声,定眼一看,陇上郡守夏景棠身穿戎装,手握马鞭,陪同另一位将军迎面而来。吕经提前接到消息,今一天都在等,只想来两个骑兵告知自己,自己率领官吏出城门恭候,却没想到人家不再打第二个招呼,直接来找自己。
夏景棠宝甲薄袍,腰间斜挂了一柄剑,一绺墨绿色的流苏随脚步起伏,本来还在笑,可看到吕经便不笑了,等到吕经一头扎下去,后面趋倒一片,便说:“你好大的胆子,到底养了多少私兵?”
吕经几乎可以确信,他想跟自己翻脸,不然绝不会当着有这位可能是羊杜的将军这样问话,便又一次埋下头,回答说:“下官不敢养私兵。剿匪所用兵马,全是县里的民军和大户家的家丁!现在是阳春二月,很快就到了农耕的大好时候,下官急迫剿贼,是为了安心生产……”
夏景棠愤然大喝:“够了!你会用兵得很呀,要自己剿贼?!怎么从来也没有见你上报过?那个什么博格呢,他胆子也太大了,把老子派来巡视的人砍了个精光。”
吕经是报过的。
他幡然醒悟,原来夏景棠除了要算杀人帐,还因为自己剿匪的事让他在别人那里没面子,立刻跪起来,又四平八稳地把头埋下去,先还他个面子说:“不是不报,而是不敢报。倘若因我县被匪众滋扰得这么厉害,向大人讨要兵马,从而误了关防大事,岂无罪过。再则,小县贫困,若有上千兵马前来,难有一馈。前日大人派来巡视人员,就是因为我县招待不够,掳掠民女,抢人牲口,被我县代理县尉杀于城外。”
夏景棠抓在剑柄上的手紧握,目露凶光,粗声大气地说:“你自己说,我对你怎么样?你他娘的做什么事都防着我,我吃你不成?!你这个县长就不要当啦,再当下去,曾阳就要姓吕了!”
吕经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立刻有鼻子有眼地回答他:“下官做曾阳的县长,就是怕曾阳有姓。现在,下官可以肯定,曾阳不姓吕,也不姓任何姓。它是朝廷的,只要朝廷有令,没有人不听从!至于下官,要是大人和郡令商量好了,我就不再任下去!”
“你!”郡守被他顶得没话,抬脚欲踢,又顾及身旁的人,只好说,“你是不是看不起羊将军?聚集一干官员无事喝酒,也不肯去接将军?”
吕经说:“下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若下官知道,一定去接,若不是在剿匪,还要带着兵马去接。”
一声清越的话从那位将军口中发出:“为什么?”
吕经回答说:“人人都知道将军派遣来的人马皆是鞑子兵,不可不防!”
那将军称奇,弯腰便扶,说:“大人真父母官也!”
吕经低着头说:“不敢。请两位大人随我们喝杯喜酒。刚有捷报传来,那个博格,就是那个杀人的博格,他已攻下一座敌寨,斩首百余。”
夏景棠丰面上游过一丝尴尬的笑容,说:“以乌合之众对乌合之众,还赢了!”
吕经怕他小瞧,提醒说:“大天二的山寨。”
夏景棠伸手作请,要带那羊杜将军去小厅,闻言猛地转过身来,喝问道:“你说什么?”
吕经重复一遍,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见几个不知道怎么好的官吏还在跪着,笑道:“起来呀。一起喝酒去呀!”
他领人追去,这时才看清那位到来的羊杜将军,只见他至多四十,两道又浓又长的眉,深邃有神的眼神,挺直鼻梁,薄薄小嘴唇,虽然不英挺,却十足的儒雅。吕经信手执壶,弯腰到上首斟酒,说:“年岁不好。酒又浊又淡,请不要见怪!”
那文质的羊将军笑着挑刺,说:“朝廷已经下了禁酒令,怎么,你还不知道?”
吕经是别人严肃他也严肃的人,也笑着回答:“我们县不禁,也不压粮价!”
夏景棠猛地一拍桌子,不合适宜地大喝:“大胆!”
吕经微笑着说:“不要生气嘛。我们县的粮食多。比郡里便宜。”
羊杜呵呵摆手,惊讶地说:“怎么反而便宜?”
吕经说:“秋里县里的粮食涨过一阵子,别的县都拼命压价,我却放任之。等县里进来的粮食多了,就只许粮食进,不许粮食出,因此,粮食的价钱就慢慢降了!”
夏景棠体会不深,喝道:“哪有这么好的事?”
羊杜却深为叹服,起身请吕经上坐,说:“夏将军休怪,吕大人是为无双国士,当上坐。”接着他又说:“朝廷是下了禁酒令,但实行起来很困难,没什么用,不可以此怪公。”
吕经推辞不坐,只是搂着两条腿,蹲去一边,反复说:“折杀下官了。下官只是活大了年纪,遇的事多,积累了点经验!”
羊杜只好作罢,说起正事:“我的人虽然多是鞑子,但也不难管理!他们和中原的百姓一样听话,只要熟悉他们的习俗,耐心地教他们耕作,不难治理。我这次带来千余人马,是应陇上的缺口。拓跋巍巍不世枭雄,一旦清醒地认识到他恢复气力没有我们恢复的快,就会不顾一切地袭扰、掠夺。我深怕当地的地方官没有边城的防备意识,不能和我军官长和睦,就亲自来看一看。见到吕公,那是真的放心了。”
吕经却叹了一口气,说:“上千彪果,能防敌也能夺地,我还是有顾虑的!再说,我这个县长也快当到头了。”
羊杜笑道:“吕公不需多虑,只需要两个月。有一两个月的工夫,朝廷就能调整好部署!至于罢免,我想郡里是不会做糊涂事的。”
夏景棠多少有点失意,不快地说:“我的兵马也不是吃素的!”
羊杜又笑,回首看看他,好言抚慰:“夏将军的人马毕竟少了点,能打仗的手下,都是麾下将领的家丁吧?!何况您已是即将调任!倘若您一旦离开,大厦谁来支撑?”
吕经看看夏景棠,又看看羊杜,比较良久,突然觉得要保博格和儿子的前程,还是羊杜为好,不禁后悔自己在早晨发走的信上多添了的几句,连忙出来伏地,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说:“太守大人?!您接到我一早送给您的信了吗?我向您推荐几个人,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是博格,就是那个杀了人的代县尉!”
夏景棠问:“你也算对我有恩。你推荐我不敢不睬,说说他们都有什么本事?”
吕经说:“我儿子虽然读书不好,却精通律法,做事大胆,善于机变。而博格,他在国外长大,年纪轻轻就在拓跋巍巍那里做了千户官,有雄才,能决断,善用兵!我想等他们举了孝廉,学习了为官之道,就到大人那里效力,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
夏景棠沉吟说:“博格就算了!你儿子嘛,日后有机会,我一定用他。”
吕经说:“只是他有点不正经!就这几天,他母亲准备炕一些小鸡,他竟顺手摸走了几十个蛋,不知道躲哪去吃了。今天早晨,我进他书房,发觉他画了不少光屁股的女人,不如,拿来让大人看看?”
周围的官吏哄一声笑开了。
羊杜也忍俊不禁,反问他:“你到底是推荐他,还是贬低他?!他都读过什么书?我要见见这位品行不端的公子。”
吕经又说:“只要我遥遥递个消息。他听说您这样的大人物要见他,一准一口气跑回来,跪到您面前,闹着要做牛做马!”
夏景棠自觉已惨不忍听,也笑道:“我看你还是攒点钱给他吧!”
羊杜却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吕公反复说他的劣迹,其实是在告诉我们他瑕不掩玉。你要把他当成纨绔子弟,那就大错特错了。博格都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你也说来听听。”
吕经微微一笑,挠头说:“他食量惊人,到我家吃饭,每次都要吃穷我。他一个粗人,却老是假装文雅,竟然跑到街上问哪里有琴卖。他扮过货郎,去土匪的山寨去摸敌情。他的部曲刚回来,不知道鸡鸭家养,射杀了邻里的鸡,他用一头牛还。他还能跳舞,舞姿很漂亮。他性子急,倘若你们商量要做什么事,他立刻就站起来去做。”他用手比划不够,干脆站起来走了一圈,说:“他自己乘坐的车有这么大,用角包利铁的牛拉动!我儿子曾经问他,这么大的车是怎么做的,为什么车厢小,车板阔?他回答说,牛车跑得没马快,遇到难缠的追兵,战士们可以站到上面射追兵,洒石灰。”
众人茫然,不知道他说这些不大不小的日常小事干什么。
羊杜也生出疑问,问他:“这是个率直,豪爽的人,可未必能大用。你见过他作战吗?”
吕经很严肃地摇了摇头,说:“没有。不过,周屯是他兵不血刃地打下来的。他手下留情,百姓们几乎都逃了出来,回头一看,他们牵走牲口,带走一些吃用之物,其余一切完好!”
羊杜不知道周屯。
夏景棠仅仅知道,也不是很熟悉。
吕经也不解释,自顾自地问:“将军怎么看他?”
羊杜见他催问,便说:“难以度测,我会见见!”
话音刚落,一个马弓手一臂高举木匣,一手按腰上兵刃,从外飞奔跑来高喝:“大捷。徐青皮被射杀,我军破山寨。”
夏景棠猛地站立起来,反问:“谁?”调过头,他问:“开玩笑吧。”
这徐青皮没有大天二势力大,但是比大天二会打仗,之前却被夏景棠派兵围剿,立不住脚,大天二就把他请来共同对付李明信。羊杜却盯着那兵怪异,一直等他跑到席面上才问:“你为什么要这样跑,喊这样的话?”
马弓手连忙丢了木匣磕头,告饶说:“是代县尉让这么做的,他说这样气派!”
众人多哑然。
羊杜又问:“他打着仗,怎么有工夫教你这般跑?”
马弓手仍以为要责罚他,辛苦解释说:“他比划比划,说,挺胸,抬头,一手半曲过头,一手握剑,然后重复几下要喊的话!我在路上练了一路,一回来,就想这样跑!”
羊杜沉默片刻,又问:“他有没有训练过你们?都怎么训练的?”
马弓手紧张得要死,扭头看看吕经,收到一份微笑和鼓励,就站起来扮演,大声说:“要想打仗打漂亮,简单得很,跟着自己长官跑就行了!这样都做不到的,打着打着,不见长官了的人回来要受到处罚。谁是长官?长官们记好,攻击的时候默念:一杀,二杀,一杀,二杀,我要杀人!一杀,二杀,一杀,二杀,我还要杀人!这就是同进十步,要停留片刻,以保证自己的弟兄不失散,并得到短暂的喘息!不然也要受处罚……”
夏景棠瞠目,骂道:“什么玩意?你不要说你们就这样打败土匪的?”
羊杜却翘笑两下,问他:“你连他的话都背下来了?”
马弓手又大吼说:“新奇呗!”
羊杜又问:“你说话声音怎么这么大?”
马弓手大声说:“打仗就得嗓门大。声音一大就气粗,气一粗,什么不怕了!”
羊杜立刻扭头给吕经说:“不用举什么孝廉了,把人给我。我直接把他送到武学去学战法,出来让他任校尉,一两年之后提拔他做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