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击壤奋歌 > 二十四节 棘手案件
    却说当日婚礼逃了新娘,次日,仍有不知情的远客携礼登门,到第三日,相关衙门正式下达贺文,送来官司局好合绣锦四十匹,精碟铜器百余,黄金百两……小吏等在门外,挥斥严肃,一定让博格接文谢恩。

    远在百里外的博格得不到知会。

    周李两家想瞒也瞒不住。李成昌早招呼一步,却不说是李思晴出走,只说是突然不见的。

    官府既然问了藩事,也要个体面。

    既然有可能与治安有关,小吏就以上差的身份责备地方。地方上当然没得推托,便内定出韩复,让他作势审讯王曲曲。

    事到如今,不但当晚就吓傻的王曲曲大叫冤枉,就连他哥哥王双锡也暂时顾不得弄妹妹回家。

    王双锡是个精明能干,善于钻营的人物。

    提到此人,有人就会想起他的手段,尤其记得县外三里的刘老实入狱案,尽管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刘老实其实不老实,专门从外地拐回妇女,卖于乡里。外头的官差追查到陇上,知会地方逮了人,人都交到郡衙门了。有人托王双锡活动,王双锡便去了郡里,一天之内和五个原本不认识的郡吏成了熟识,摆道理说:“我们这人穷,到处都是寻不到媳妇的光棍,县老爷都愁。你说这刘老实虽不规矩,也不还是为咱地方好?要是把他这样的人都给办了,以后咱地方就进不来婆娘。依我说,胳膊肘没有向外拐的,咱的人咱判案,让他把人还了,再受几板子,出俩钱,行了。”就这样,硬是把刘老实给截了回来。

    他不但和马大鹞子交情好,还和李成昌的一房族亲是拐了弯的连衿,消息格外灵通,一听要出事,立刻通过马大鹞子找吕经调解。

    吕经这样的老狐狸哪会不清楚虚张声势的内情,却不便道明,只说;“人家女儿不回来,再怎么说,你妹妹也不好脱干系。要是没你的事,你也别急,去见见妹子,让她也安安心,一齐等几天。”

    王双锡心眼多,只以为吕经卸职后撂挑子,又寻了周母,门前磕头作揖。

    周母素知他品行不端,却真疑心他,当众用拐杖点着他给众人喊:“他把我那儿媳妇给怎么着了,不交出来,还能不让官府管?”

    王双锡连吃了两次冷脸,心慌意乱地回去,又被高堂一把鼻子一把泪地央求,问他怎不领回妹子。

    他想起周母点来的拐杖,被心里的窝囊气捂了身热汗,当堂破口大骂道:“我王双锡也是顶个脑袋的种,好欺负的么?”

    想到人家有兵有权有势,他的报复念头涌了几涌,又散不见了。

    他心焦暴躁,晚饭也没吃,吃了些许酒一窝身钻了被褥,面朝着墙。睡不大会,他媳妇过来推他,说:“你那老不死的娘就坐在门口骂周家的人不是东西,听得人怕,还是你爹去,才她拽回屋里。咱表姐夫怎么说也姓李,总是说得上话。你去找找他。”

    王双锡坐起身,胡乱披一披衣裳:“都是被咱娘哭糊涂了。我琢磨着,非是姓周的搞的鬼不可。”他看自己的老婆愕然,压低声音说:“博格是啥人,手里握着一杆子人,有土匪有马帮还有鞑子,得了吗。非是姓周的怕李老爷把他拉拢去,明里张灯结彩,夜里弄死了那小丫头。”

    他婆娘生生打了寒蝉,往外看门在开着,回头把门掩上,用手掩着嘴巴,小声地说:“你把这些都说给咱姐夫。除了姓周的,咱县有这胆的第二家子?”

    王双锡眼睛里闪过恶毒的光芒,又胖又小的夹子脸上立刻闪了光。但这光一闪即灭。他深思熟虑片刻,自言自语地问:“怎么说?说不好,今夜里都过不去。”他婆娘不平上来,猛地提高声音嚷:“就这么说。一定是他们干的。”王双锡甩手就是一巴掌,继而又心疼地揉她的脸,沉吟道:“你就说我急病了,请咱姐夫过来,让咱娘在一旁诉苦嘟囔。”

    王双锡的姐夫恰恰是李辛儿的二叔李立求。

    他夫妻俩还没等王双锡去请,已经一头闯了进来。

    他们在这里嚼舌头嚼了大半夜,天一亮就惊不迭地回去。刚到家,李立求的哥哥李立人就呼门而入,拉了李立求奔出来,到无人的地方说:“三弟。你侄女惹大祸了。我刚把她找回家打了一顿。”

    李立求见他面庞抽搐,瞪大眼睛问:“她一个女娃子,惹什么祸?”

    李立人哭不是笑不是地说:“思晴和褚怡把她给骗了。是她把王双锡那妹子给塞到新房里去的。”

    李立求反而笑了,说:“这不就没事了吗?”

    李立人黑着脸说:“你傻呀你。这事闹得这么大,就是老大哥饶了咱,那博格呢?咱家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李立求立刻被朝阳闪了一下,吸了口凉气,半天没有吭声。许久,他问:“那咋办?”

    李立人说:“姓王的那妮子非死咬她不放。咱只能给他对着咬。要是王双锡找你,你可不能站错地方。只要捂了几个人的脸面,日后倒也不怕人知道。也不过是冤枉他两天……”

    李立求点了点头,说:“看你说的。辛儿是我亲侄女。”

    继而他又出了一身冷汗,暗想:王双锡说是姓周的干的?一旦真相大白,周行文不要活剐了我。

    他躁气上来,暗说:“还说今和我一起去见老爷子。看我不治死你个王八蛋。”

    李成昌自然不觉得王双锡有绑架自己女儿的胆子,但事顶着,也就坐在县大院子里的椅子上,黑着脸等王双锡。

    韩复也在旁边,却没有坐。

    他觉得王双锡被冤枉的可能性很大,可又不得不顾李成昌——这个也算是自己救命恩人,心里默想着怎么在关键的时候出言缓和。

    不大功夫,牛六斤带着几个弟兄来到。

    这几天,赵过都在狗模人样地研究案情,喊了人带上狗,出没于新房周围。

    牛六斤却没有他的耐心,听说老爷子要向王曲曲的哥哥问话,不召自来。他与另外两个到场的人不同,心底真怀疑是王双锡干的,若不是碍着投靠了官府,说不准就直接抓回去,便作了问罪的准备。

    一干手下都像得了他的暗号一样,个个仗剑架刀,走路歪歪斜斜,其中一个又矮又壮实的塞外汉子手里还挽了个链子锤,一刻不停地在手背上团,那链子哗啦啦作响。

    陪同李成昌的李立求浑身都不自在。

    好在不抱好感的李成昌立刻端出架子,问:“你们来干什么?我看博格一不在,你们就成了一窝土匪,没规没矩。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县衙。”

    在场的人看牛六斤这些人不顺,牛六斤又何尝看他们顺?

    他知道李成昌是李思广的父亲,是狄阿鸟的岳父,这才忍气吞声,立刻气不顺地看着身边的“小辫链锤”,推打他的脑袋,问:“你咋拿链子锤干呢?干嘛呢?”

    “小辫子”一边歪着屁股叫疼,一边申辩:“主人让的,他要我锤不离手~!”

    牛六斤又没事找事地骂:“你还有理了你,让你锤不离手,让你像土匪了吗?让他们看看,看你长得像土匪不?还说不像,不是你这样长相的人多,人家会叫我们胡人么?!”

    最后到达的吕宫一来就打圆场,说:“好了。好了。”

    接着,他打了个呵欠,给牛六斤说:“我们家老爷子这两天都在翻腾他的屋子,生怕什么东西带不走。昨天折腾了半夜,我是没睡好。赵过呢,他还在撅着屁股睡觉啊?”

    他比他爹有钱,倒不受吕经准备搬家的影响。昨天,李进喜听说韩复要做县长,寻了他缠了半夜,还给送了不少。

    牛六斤轻轻“嗯”了一声,也让手下弄了条板凳,坐到李成昌下方。

    不大功夫,王双锡在一个族叔的陪同下,点头哈腰地进来。

    牛六斤歪着眼睛看他,见他个儿不高,半胖不胖,小肚稍顶,下巴又短又尖,八字步里掩裹着不逊,心中更为反感。李成昌朝牛六斤看一眼,发觉他年轻的脸上藏了一丝狞笑,朝自己看来,作了让自己发话的姿态,就先告诉他说:“这就是那王姓丫头的哥哥。”接着,他一挺身子,站起来,喝道:“王双锡。你这些年混得出息呀。”

    这话问得不阴不阳。

    王双锡没听这话,就被院里摆开的阵势吓到,心口扑通、扑通地响,他扑通就跪下了,嚎了一声说:“还不是李老爷照料着么?我是、我是也不知道曲曲和几个丫头怎么玩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万万没胆坏老爷家的喜。”

    他头猛地几摇,情色并茂,接着便爬了上去。

    李成昌看也不看他,语气再次下沉:“我谅你也没这个贼胆。可你妹子是从哪钻出来的?”

    李立求见他绝口不提对周家的怀疑,摆明是想让自己惹上周行文,见王双锡答不上话,立刻便蹿了上去,左右连连开弓。

    王双锡极不敢相信地抬头,望着他喊:“姐夫?”

    李立求干脆用上脚,一边踩一边大喝:“姐夫。姐你娘的夫。我日你的娘呢。”

    “住手!”李成昌轻轻摆了摆手,小看地给韩复说,“就他这个熊样,借他十个胆。”

    牛六斤自然要顾狄阿鸟的脸,虽不好和李成昌说什么,总可以向别人问罪,幽幽地说:“博格听你妹妹说,你想见他,谈谈你妹子的事,有没有?”

    李立求看准王双锡的脸,趁机猛踢一脚,喘着气问:“有没有?!你要见博格干什么?想嫁你那被万人骑过的妹子吗?”

    王双锡捂着一团青烂的腮,腾地冒出一团火,旋即又全变成怕,只用两只恶毒的眼睛看李立求,解释说:“她小媳子浪,想男人想得骗人,我又有啥法子?”他喊完就一连捣了十几个头,求饶一气:“求老爷看在我爹的脸上,别跟她一个浪妮子一般见识,饶了她,饶了我们一家吧。”

    李成昌持重,不愿意不留余地地咬人,说:“你都是往不三不四的人堆里混呀,怎么能管教好你那妹子。可我还是相信你没这个胆量。不过话说在头里,你做了,就承认。想攀附博格这样的好汉,也不是丑事。要是做了不承认,看看韩老爷放得过你么?这立求是你表姐夫,不管你谁管你?”

    韩复连声说:“那是,那是。更别说是李老爷的事。”

    李成昌对他的主动很满意,摆了谱说:“那我先走一步。你问他几句,不是人家干的,万万不能冤枉人家。”

    这话说得水准极了。

    韩复一听就明白了,要是不放人,是官府不放,要是放人,是你让我放的。里外,人家感激地都是你。明白归明白,他也只好不得已地点了点头,躬身送李成昌。牛六斤也被这话卡住,只好也起身送李成昌。他还没意识到李成昌无形几句就灭了自己说话的余地,转身又给韩复送到一份人情,只是毛嫩地说:“那可是你女儿呀。”

    李成昌理也不理,顺势留下李立求走了。

    这又是一份人情,是给李立求和王双锡的,免得没个人在旁边,韩复架不住牛六斤的胡来,而外人连知道都不知道。

    李立求即想不到李成昌的轻描淡写,又很满足,心想:老子趁此机会,好好治治你。想吧,就把不怀好意的眼神落去王双锡那儿。

    牛六斤等李成昌一走,就占了他的太师椅,雄踞在上头往下看。

    韩复硬梆梆要他下来,他却一把抽了把短刺,一掷扔到王双锡前头,尖子扎到地下,继续盘问:“你说,你要见博格干什么?你妹子还说是为了她的事。”

    王双锡又羞又怕,只好抬了头,往一遭看了一周,不要脸了地说:“她想给博格做个妾。”

    一群人轰轰狂笑,前俯后仰。

    韩复制止不了,只好给吕宫眼色。

    吕宫早发觉牛六斤对自己越来越冷淡,不肯往上碰,当没看到。

    李立求二话不说,上去又是狠狠地一大巴掌,把自己都震得手麻。

    他喝道:“你妹子就这么骚么?”

    牛六斤好事的手下们把他团团围裹住,这个用手戳,那个用手推,纷纷狞笑着说:“小骚娘们想,谁塞不是塞,怎么就缠了我们爷。说,谁让她干的?是不是你。”

    韩复实在是受不了了,撕破脸地大吼:“够了。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是犯了法,那也轮不到你们这群土匪。”

    牛六斤立刻要他问,嘿然说:“你来问,按我们的意思问他。问他妹子怎么这么下贱。就这么问,那才是申冤。”

    韩复“你”了半天,喝不出一个字。

    他偏着头,看了牛六斤半晌,阴沉沉地说:“你回头问问博格,他还要不要认这个衙门?”

    李立求落井下石,息事一样打圆场,说:“牛爷要他说一句‘小骚娘们想,谁塞不是塞,怎么就缠上博格姑爷了?’放他走算了。”

    牛六斤找了个台阶,连连点头,怂恿说:“对。对。让他说。”

    一干手下疯狂下手推拉。

    王双锡抬起头,只看到一张张鬼怪般狰狞的脸,便把横流的鼻涕抹一把,一字一句地说:“小骚娘们,想,……”没说完,他就哭了,心里大叫:她是我唯一的妹子呀,我爹我娘放在手上怕飞掉,含到嘴里怕化掉,怕她吃半分苦,这才送她去学女课。我可怜的妹子呀,我自小到大,从来没舍得打过你一指头,今天却不得不这个样辱你。我知道你不是不懂事,要不是想着我,要不是想着咱爹咱娘,也不会想着嫁给博格?你原谅哥哥吧,你哥哥不这么说,今天就出不了这个门。

    他说完也没哭完,混不顾一切地爬起来,摸着路往外走,心里把天地万物都恨了一遭,默默地问:我王双锡也是俩腿顶一个脑袋。天怎么叫我这么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