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重新上车,马车好不容易穿过闹市,进入内城,内城果然次序井然多了,城内以井陉布置,往往一巷两边,开了两三个门,每门一户,多为王公大臣之宅,里面丝竹不绝,自有气象。而内城的正中央,便是邺城王宫,远远可见高高耸立的太武殿和傲立在太武殿后的金凤,铜雀,冰井三台。立于太武殿之上,邺城种种,皆可尽收眼底。自古帝王,便喜欢居高临下,而所谓的王者之威,只怕也就是靠这些细节来体现的。
“两位大人,到地方了。”御者的话让两个沉浸在历史记忆中的人回到现实。邺城的种种,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魏武帝时的文治武功,建安风骨,在经历百年后,不经意间,在这一街一巷中隐隐透出,静谧的街道上,你也许会想起何宴或曾在此下棋,曹子建也许在此吟过赋,夏侯玄也许便喝醉后在此夜观天象,而这些人早已经作古,时间的流逝,总能改变许多东西。
“小人便在此处候着,等大人回来。”
封奕点点头,道:“如此,有劳了。”又吩咐阳鹜打赏了他几十个五铢钱,道:“你可去寻一酒肆先坐坐,两个时辰之后,天黑之前在此等候便是。”
那御者只是鸿胪寺的小吏,每月俸禄不过五石,平日手头颇紧,此刻见二人出手颇为大方,自是欢天喜地的去了。
封奕下车,整整衣冠,道:“贤侄,待会儿见了卢大人,切记不可失礼,卢公是海内大儒,很重礼节,你在平州学的那些胡腔胡调,就不要拿出来了。”
阳鹜到底是少年心性,心中不以为然,口中却道:“封公放心,小侄理会得。”
封奕又仔细检查了衣冠配饰,确定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这才走上前去敲门。
半晌,大门吱呀的开了,一个家人探出头来,见是两名陌生人,不由问道:“两位大人是?”
封奕施礼道:“请转告卢公,就说右北平封奕,阳鹜来访,这是拜贴,时间仓促,也未能提前送来。”
那家人忙避开道:“不敢当大人的礼,请大人稍候,小人这就将拜贴送到老爷那里去。”
“如此有劳了。”封奕微微一笑。正说话间,却听到后面有人道:“卢福,家里有客人么?”语音清脆甜美,显然是女子。
封奕二人回头一看,却是一辆马车停于门前,两个少年女子正移步下车。阳鹜双眼一望,只觉得心中一震,目光竟是有些移不开了。
那说话女子约摸十七八岁,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锦缎上衣,外罩黑色披风,峨眉淡扫,目如弯月,嘴角轻蹙,莲步轻摇之间,裙摆飞扬,说不出的清丽可人。身边还有一个俏丽可爱的小婢,十四五岁年纪,头挽双髻,却是笑嘻嘻的,显得颇为调皮。
那家人一见那女子,脸色一凛,恭敬的道:“原来是小姐回来了。”
阳鹜望着那女子,只觉恍如仙人,心跳不争气的狂跳起来,目瞪口呆,见那女子不经意望了他一眼,目光甚为清冷,心中一跳,竟然不自觉低下头,不敢去看她的目光,心中暗道:“完了完了,这下可如何是好,自己这一辈子只怕也忘不了了。”
那小婢见他这幅模样,噗哧一笑,心中暗乐。只见那小姐轻施礼道:“两位贵客稍等。”又道:“卢福,还不去快快通传。”
卢福忙道:“遵命”,急匆匆的去了。
阳鹜待那女子走过身边,只觉一阵香风扑鼻,令人神清气爽,那香味却又不是那般常见的香粉,令人陶醉。忍不住又抬起头来忘着那小姐的背影,竟是痴了。
封奕早便交代他不要失礼,此时见他那般花痴模样,忍不住轻咳一声,这才将阳鹜从沉思中唤醒。那小婢回头看了一眼,噗哧一笑,低声说道:“小姐,这位少年公子似乎有些傻傻的。”
却听见那小姐轻叱道:“小丫头胡乱说话,不要给父亲找麻烦。”语声渐小,只见背影轻摇,丽人芳踪已不见。
阳鹜暗自叹了口气,一面之间,已经是难以忘怀,心道:“这小姐温婉大方,实在是良配,不知可否婚配。”他思绪渐远,心中已经开始打算起回去后请父亲前来提亲的事情。右北平阳氏也算是本地的大族,按说,要与卢氏通婚,门第也还是般配的。只是不知道他如何得出这温婉大方的结论的,只怕也是心动之下的想当然而已。他在平州已经有了一房妾室,但一直未曾娶妻,此时对那小姐心动,便动了这般心思。
而封奕却开始暗暗纳闷,按说卢湛已经六十多岁了,不应该还有如此年轻的女儿,但若说是孙女,其子卢玄,卢舆自己都认识,卢舆确实有一个女儿,但嫁与司空李农之子为妻,这小姐头挽双环髻,显然是待字闺中,搞得他也糊涂了。正纳闷间,却见那家人卢福飞奔而来,恭敬道:“两位大人请进。”
卢府占地不小,一直进去,足有五重五进,院内绿草如茵,鲜花遍地,建筑古朴大方,座落在花草之间,青灰色的屋顶隐隐透出华贵的气息。第三进之后,还有一弯溪水潺潺流过,直注入一个约摸方圆四百步的人工湖中,然后流出围墙,不知所踪。水中花瓣飘零,好一片优美景色,阳鹜见得此情此景,也忘了刚才的痴醉,忍不住道:“今日才知什么叫做别有洞天,没想到在这邺都城内,还有如此景色。卢大人真会享福。”
封亦也是暗暗赞叹,没想到在这外面看起来非常普通的大宅之后,竟然有如此美景,一时间心旷神怡。他久居平州,相对于这中原的花花世界来说,平州毕竟是苦寒之地,若论繁荣,那倒是半分也赶不上冀州。这冀州都有如此美景,那豫州中国之地还不知是什么模样。
卢福也满是自豪的回道:“今上宠信老爷,便将前朝陈思王的宅子赐给了老爷,这陈思王本就是个极端。风liu倜傥的人物,住的地方自然也不会普通。”他说的陈思王,便是魏国的曹植曹子建。
封亦笑道:“这宅子,与卢公当世大儒的名声倒也相称,若是个俗人住在此处,反倒辱没了这处名宅。”又道:“自董仲舒,王莽,郑玄,管宁,张华之后,卢公可称当世经学之冠。”
阳鹜自幼读经,听得封亦评价如此之高,也不禁神往,道:“如此倒真要向卢公请教一二。”
说话间,已经到了第四重的门廊,便见门口一个青袍老者立在那处,卓然不群。他相貌清矍,一身青袍自然大方,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瞧起来才不过五十出头的样子。目光虽然平和,却仿佛一潭湖水,深不见底。
封亦早已瞧见,急忙走上几步,长拜道:“小侄参见卢公。”阳鹜一看,才知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者便是当世大儒,赵国的中书令,卢湛,赶忙跟着拜倒。
那老者和蔼的笑笑,道:“不敢当贤侄的大礼,快快请起。”几人几相避让,这才相扶而起。
卢湛笑道:“早听说贤侄到了邺城,那日递交国书时,老朽正好身体有恙,告假在家,才未曾见面,怎样,令堂可安否?”
封亦步步跟随,落后卢湛一步走着,笑道:“有劳卢公挂念,家母精神不错,只不过人年纪大了,难免有些腰腿疼痛,其他还好。”
卢湛点头道:“一别三十年,想当年老朽在幽州时,贤侄不过十岁光景,如今早已是国之干城,时光如梭,当真是岁月不饶人,如今老朽已经垂垂老矣。”
封亦笑道:“卢公却是养颜有道,若光看模样,却不似小侄的叔叔辈。”
阳鹜插不上嘴,便一直老老实实听着。说笑间,几人来到前厅,卢福早吩咐仆人在两边放好坐垫。前厅的上首却是一个胡凳。三人分主宾坐下。
卢湛笑道:“对了贤侄,这位小友却是哪家的子弟?”
阳鹜见问道自己,忙起身拜道:“在下阳鹜,表字士秋,幽州燕郡人。现恭为燕国辽西太守府军司马。”他有些想在卢湛面前留下好印象,礼节十分到位。
卢湛赞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见到贤侄,便如同是五十年前的自己,我与贤侄亦是世交。”
阳鹜恭声道:“正要请卢公多多教导。”
卢湛点点头,道:“封贤侄,你我通家之好,我便不与你客套了,你此次前来邺都,所为之事可还顺利?”
封亦道:“说实话,正是为此事前来求助卢公,我主怀苍生之念,不忍两国交兵,生灵涂炭,故而派小侄前来,意欲与贵国议和,一来,多年以来,两国互有征伐,百姓不得休养,二来,燕国力小,亦希望与邻为善,不求有功,但求能够延续国祚,故希望能与赵国休战议和,划定边界,以求熄灭战火。小侄前日应召递交了国书,但听说群臣之中反应甚是强烈,卢公为国之重臣,赵主亦十分倚重,是故小侄想听听卢公对此事的想法。”他不说求卢湛帮忙说话,是不知道卢湛的心意如何,但以赵国之力,虽然前几年兵败棘城,但元气未伤,求和之心绝对是小于燕国的。
卢湛微闭双目,沉吟片刻,忽然道:“成帝咸和八年焚赵币之事,贤侄可知道?”
封亦仔细想想,道:“此事,小侄也略知一二。”他知道卢湛所说,是在晋成帝咸和八年的时候,当时的赵王石勒曾经派使者携厚币前往建康,与江左议和,向东晋称臣,纳贡。而当时当政的宰相王导焚赵国的岁币于石头城,斩杀了石赵正使。此事对于赵国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刺激,自此之后,赵国绝了与晋室共存之念,加紧了对晋廷在江北的据点的扫荡,而卢湛此时说起此事,也无非是提醒封亦,赵燕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是绕不开晋廷的,而晋廷与石赵可谓是不共戴天之仇,除非燕国与晋廷绝交,否则,两国的和平,还真不好说。
卢湛点点头,又道:“石勒与晋廷议和之时,今上还是大将军,都督内外军事,当时他便力主过江歼灭晋朝,不同意议和,事发之后,今上又独自领兵,袭取了寿春,报了一箭之仇,若不是石勒一力弹压,说不定当时两国便会有大规模战事。”他顿了顿,又道:“今上以武力取得天下,而且战功彪炳,一直便喜武力解决问题,要他同意议和,还是颇为困难。”
阳鹜见卢湛推诿,对卢湛的印象顿时差了起来,心道:“什么战功彪炳,棘城一战三十万人被一万五千人杀得仓皇后退。”心中腹诽不已。
封亦笑道:“卢公以为议和为上否?”
卢湛微微一笑。转言道:“兵者,国之大事,不打仗,当然是好事,其实贤侄也知道,这议和与否,其实是个形式,即便议和,若贵国内乱,以今上的性子,是绝对不会放过这般机会。即使不议和,赵国的大军也不会三天两头的去攻打燕国。贤侄何必如此执迷。”
封亦心中长叹,他何尝不知道如此,但如果两国有国书议和,赵国攻打燕国必然阻力大增,这也会让燕国有喘息之机,来收拾乐浪郡的那群野人叛逆。在燕国眼中,拥有天下十三州之八的赵国,无疑是一个庞然大物,这个庞然大物,唯有晋廷可与之一争长短,而燕国,领区区一州之地,民不过百万,如何能够与这兵势强横的赵国对抗。几十年前,赵国不是很强大之时,便以一己之力灭了西晋,俘虏二帝,燕国与段匹磾,刘琨携手,尚不能敌,如今赵国强势如斯,而燕国在江北孤家寡人一个,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也是万万不可惹的。而赵国与晋廷的世仇,在封亦等心中还有一个影子,在如阳鹜这代人,便连影子也没有了。就因为这个小小的影子,而固执的与赵国对抗,智者不取。
封亦点头道:“卢公之言,小侄铭记在心,但无论如何,还请卢公在赵主跟前美言几句。另,我主知卢公喜古书,特地命小侄为卢公献钟繇手抄《尚书》一部。”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黄布包袱,放在一边。
卢湛笑道:“燕王厚意,老朽心领,贤侄之事,老夫自会去和我主说,但成与不成,尚是未知数,若成,自是皆大欢喜,若不成,还请贤侄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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