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到尸门的那一天起，恍然间，冥凌空已在此挣扎了二十年有余。从开始的忿忿不平到如今的漫不经心，这前后转变看似极大，却是顺其自然的。
人都是这样，一开始胸怀大志，总觉得世界都围着自己转。但很快，现实就会给人一当头喝棒，告诉你要么接受、要么去死。然而，人本自私，最为惜命。甘于现状，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总之，当时的天气同现在一般无二，也是阴沉沉的。
由远及近，一道强壮的人影，从拱门处，由远及近。
这是一名魔族的少年。他迈着厚重的步伐，来到了这口折煞了无数青春与梦想的井边。紧接着，少年竟做出了令所有冷眼旁观者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老子来了。管事儿的在哪儿？”魔族少年将行李重重地一丢，大咧咧地叫嚷道。
如闷雷般洪亮的嗓音惊醒了井内兀自低迷的人群。旋即，每人都换上了一幅看热闹的心态，接二连三地从“井口”跃出，想要仔细看看这尊“大驾光临”的魔菩萨。
抱着好奇的心态，冥凌空也跟着来到了焚尸房外。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魔人罢了。
在尸门，能调动起众人心劲的，毋须何等惊天动地之事。反倒是，随便一个新鲜的事物，就能使人群雀跃、敲锣打鼓了。出于这样的念头，冥凌空仍和众人站在一处，细细地打量起这个新来的家伙。
一个愣头青，总是让人无法生出反感之心。不过，就在众人出声调侃之际，那个经常外出逃工的人族小子，倒是对这个新来的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想来也是，人族少年常受其他二族的欺辱，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易于相处的，他当会格外用心。
感受到大家的热情，这名来自魔族的少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搔了搔后脑，和众人一一打起了招呼。很快，他便按着顺序，来至凌空的身前。
魔族少年伸出了自己那对粗糙的巨手，友好地道：“你好！我叫卓然。小名狗狗。请多指教！”
这里的人，大多都学过三族语言，冥凌空自然也不例外。但望见卓然那只满是污泥的手掌，他不由厌恶地摆手道：“冥凌空。指教谈不上。但希望你以后说话能小声些。”
被如此直接地指责，卓然登觉尴尬。他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便向下一个人走去。不过此刻，这个神族的小子，显然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极为恶劣的印象。
经过了白日的相处，众人都对这个傻傻的魔族小子有了些许莫名的好感。可是，这种好感，还没待维持多久，便烟消云散了。
也怪魔族中人多嘴。趁着这小子仰天长啸，咒骂净土断他仙缘之机，一个魔族的同僚为了安慰他，便告诉他尚有“捡尸”一途可选。当然，此人不过开了个玩笑。但谁能想到，卓然竟信以为真，并自此开始了他兢兢业业的捡尸大道。
据传，万年前，曾有先辈用此法觅得一本仙法，并靠着随后找到的几把仙宝，顺利地晋升为了仙人。此事虽难考证，但谁又能保证，这些埋在土里的半仙身上，没些个藏得隐秘的家当呢？因此，之后的尸门弟子在初来之时，都会于月黑风高下，来那么两锄子。
冥凌空当然也干过。但和其他人一样，他坚持了不到一个月，便彻底地放弃了。后来，因为此地过于空旷，席地而睡的众人，又实在难以忍受彻夜不绝的挖土声。便也由此，他们达成了一个协约——倘若再有新人来，必不相告此事。显然，这一次，又有人漏嘴了。
刚开始，像某种潜规则一样，众人对卓然的坚持都持着玩乐的心态。缘是在众人看来，这家伙也就新鲜上两天，便会彻底放弃了。可谁没也没想到的是，他这一挖，就挖了整整一年。
一开始，出于对卓然的好感，为了隔绝噪音，众人也不过是陆续地移到了焚尸房内休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漫天的骨灰下，终于，某位神族的弟子再也忍将不住，毫无顾忌地破口大骂起来。在这之后，便是一系列连锁的反应。
先是对卓然有意的排斥。然而，此举，效果甚微。神经大条的卓然仿若未觉，仍旧笑嘻嘻地同每一个见面之人打着招呼。
于是，在某一个夜晚。
在人群的征讨声下，当初和卓然提及“捡尸”一事的魔族同僚忍无可忍。只见，他跳出了“井口”，对远方那道渺小的身影大声骂道：
“你个傻子！hun货！白hi！”
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的尸门弟子跳将出来，跟着骂道：
“你傻吗？傻子！”
“挥泥马锄子！你这头猪！”
“hun蛋！”
“简直是不可理喻！”
卓然径自挥舞着锄头，毫不理睬众人的挑衅。
他不是傻子。其实从最初，他便认识到了问题所在。然而，他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坚持做着无用之功。
众人皆醉我独醒。
渐渐地，叫骂的众人也意识到了此点。他们隐约觉得，自己这一众人等，就如跳梁小丑，被看了笑话仍不自觉。
因此，在气急败坏的魔族同僚的带领下，除了一向不惹是非的冥凌空，和素来与卓然交好的人族少年外，几乎所有人，都参与到了对卓然的讨伐大军中。
那一晚，归来的众人大多衣衫不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但从他们喜悦的表情中，冥凌空猜到了这场争斗的结局。
自那以后，卓然开始变得孤僻了。不过显然，他仍未放弃修仙之念。
在白天，他凿地三尺，努力地发掘着一具又一具的尸身。夜晚降临，他又会回到焚尸房，处理白日未完的工作。
虽然，白日已经耗费了不少的体力，但在晚上，卓然却又好像打了ji血，以至于他一个人的工作量，竟是其他人等的数倍。也正是基于这点，早已将卓然视为陌路的众人，便主动放弃了继续讨伐的打算。
在此期间，冥凌空一直默默地，关注着这一切。
某夜，趁众人歇息的当头，已达至顶点的好奇心，催促着他，悄悄地来到了焚尸房内。
然而，接下来，从焚烧炉透出的微弱的火光中，他看到了令他永远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漫天灰烬下，全身都被汗液浸湿了的卓然，费力地提着整整四个人的炉具，向其中灌溉着火焰的精华。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哀嚎，正从其暴突着青筋的脖颈处迸发而出。
“傻了吗？”
莫名其妙地，见到这一幕的冥凌空，瞬间泪流满面。
是的，即便他无法理解，但其身体，却在此等场面的感召下，不受控制地向卓然行去。
不由分说地，他夺下了卓然右手上的两具火炉。
在卓然惊诧的目光下，冥凌空一边操控着炉具，一边怒声道：“你这个傻子。他们都这样了，你还着想着他们干嘛？！他们是掉了手？还是掉了脚？你是傻子，我也是傻子。你想做傻事，我却跟着你，一起犯傻！”
卓然停下了左手的炉具，对已濒临疯狂状态的冥凌空，抱歉道：“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我只是作为魔族卓家的人，不能堕了家族的荣耀。既然那个狗屁的管理仙人有意折辱我，那我便要成了仙人，给他好看。”
“是为了家族吗？”
冥凌空沉默。这一刻，他想到了，自己的家族的荣耀与尊严。可现在，他，还配得上它吗？
在微弱的火光的映衬下，卓然看到了冥凌空面上，淌落着的泪痕。突然间，他明白了，原来，他们是一样的人。
于是，从那天起，做傻事的人又多了一个。很快，在众人的心里，冥凌空成为了他们黑名单里的第二人。
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
任谁也想不到，卓然竟然真的找到了！他找到了那把，能够改变他们所有人命运的、打开仙途大门的钥匙。
有趣的是，正是在一个半仙尸体的股缝间，那处被三界生灵称作人体最为污秽的地方，卓然挖出了一本仙法。由此，他们终是挣脱了命运的桎梏，成功地主宰了自己的人生。
从那天起，卓然和冥凌空停下了“愚蠢的捡尸”，开始了偷偷地修炼起来。不过，为了避免他人的怀疑，他们仍在晚上进行着焚尸的工作。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期间，由于人族同僚的松懈与偷懒，百无聊赖的众人又将矛头指向了这名无辜的少年。
目睹着悲剧的上演，卓然和冥凌空只能沉默着。他们不是救世主，他们也没有义务，对一个只算得上熟悉的人的命运负责。
倘若，在某个夜晚，这个来自人族的同僚，能做出和冥凌空一样的选择。那么或许，他的命运，也将变得不同吧？
只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又是一个深夜。
卓然与冥凌空盘膝而坐，修炼着来之不易的仙法。
一片静谧中，荒原的某处，铲子磕碰大地的“叮当”声，正以一个极为规律的方式，由某处传播而来。
再度听到久违的声响，卓然二人纷纷从冥想中苏醒。他们相视一望，却发现彼此的脸上，皆有着一丝古怪的微笑。
冥冥中，相同的故事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重新演绎。然而这一次，故事的主角，换作了一位名为萧闯的人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