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大约六点左右,几乎一夜未眠的李焘被生物钟催醒后,躺在炕上用有些涩痛发胀的眼睛看着茅草屋顶的竹檩条发愣。
令他睡不着的原因有很多。一是前段时间睡得太多太多;二是旁边的兄弟二柱子小小年纪脾气却不小,不,是鼾声却不小;三是这些天的经历实在够刺激,让人心神难以安定;四则是身上突然有了责任,比以前那个小小少尉排长更重的责任,这责任,在他心里是国家的、民族的责任。
唉!太沉重了……
昨天晚上简单的欢迎宴席上,李焘不仅仅感受到聂士成军门与诸位军官对“恩相后人”的热情,也在言语间听明白了:昨天八里台一带之所以比较安静,是敌人在积极地调兵遣将,准备发起更大规模的进攻。那么,在全军都在积极准备迎敌的时候,经过一夜休息又身担重责的自己,就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以身体条件为借口,拖延炮队阵地勘察任务的完成了!
想到这里,李焘一骨碌地爬起来,却因动作太大而牵动正在愈合的、已经不太严重的伤口,不禁呲牙咧嘴一番好歹挺住。
“二柱子,起来了!”李焘边整理衣衫边招呼二柱子,如今二柱子是军门派给自己的护兵了。
二柱子其实醒着,可是这如自己一般年轻的、亲切如兄长的“大人”心里有事儿,他不敢出声打扰,索性明智地装睡、装不知道。此番一听李焘招呼,忙利索地起身,三两下收拾停当后又来帮不会穿新官服的李焘。
所谓官服,一没有补子,二没有顶花,只不过是官服的式样而已。即便这样,当李焘挎着盒子炮,背着长枪,骑在马上由二柱子牵着出营时,还是引来官兵们一阵又一阵的窃窃私语。李焘对此倒是坦然得很,还把脸色调整成一副自然微笑的模样,见人就点头,丝毫没有官长大人的架势。
不会骑马的李焘没有快马加鞭的胆气儿,此时的马成了很不舒适的轿子,代步工具而已。还好二柱子晓得大人有伤,服侍得小心周全,两人慢慢地一路行来,也没在坐骑问题上出现麻烦。
八里台在天津城南,与百年后繁华的景象相比还颇为荒疏,只有寥落的几个自然村落而已。站在一处高地上遥遥看去,西北——东南流向的海河犹如一条玉带绕过天津城。
李焘微微摇头叹息。此时,河流带给两岸的不仅仅是灌溉和航运上的便利,还有入侵者的溯流而上!从大沽口到天津不过几个时辰的路程。
大沽口陷落了,守将为聂士成属下之淮军右翼左路统领提督罗荣光,他带着麾下将士和自己的眷属真正实现了他的誓言——“与炮台共存亡!”
看到海河,想及昨晚宴席上诸将提到罗军门时的悲戚神色,心里不由升起对这位军人的崇敬之情。(罗荣光战前新任新疆喀什噶尔提督,本可立即启程赴任,反倒在大敌当前之时陈情晚行,带着眷属入住大沽口炮台,以示抵抗侵略者的决心。)
看着东南方向,李焘伫立半晌后行了个军礼。那是向罗荣光、向淮军右翼左路的两千兄弟行礼。
二柱子体会得到“参议大人”的心情,也有样学样行了个举手礼。
海河,是八国联军依仗舰船优势进攻天津的动脉,武卫前军要保卫天津就要切实控制海河。此时没了大沽口炮台,就只能依靠八里台和跑马场的钳制之势了。实际上,天津保卫战有两条战线,一条是针对紫竹林租界内洋人驻军的内线,一条则是天津外围的八里台——东局子一线,此为外线。内线力争歼敌收复租界,外线的任务则是拖住八国联军溯流而上的主力,在内线战斗结束后相机反击,力争夺回大沽口炮台,逐八国联军出海。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武卫前军也是腹背受敌,处境艰危!
到了实地,李焘才能感受到聂士成的压力,也能切实地体会到让武卫前军炮队力量分散的,还说得过去的理由——用兵方向太多而兵力不足!这样一来,集中使用炮火的建议就格外珍贵了!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不住地跟二柱子梁昆讲解军事地形学的知识。
午饭时分,二柱子带着李焘进了昨日刚从芦台大营开到此地的中路炮营营地。
营官马国宝得了消息迎上李焘,又是一番令李焘哭笑不得的、对恩相后人的亲热招呼后,吃过简便的军饭就去看炮。
炮,暂时放列在距离八里台小庙约七里的一处凹地里。
马国宝年约四十,是天津武备学堂早期学生。生得虎背熊腰,说话也是大声高气,走路虎虎生风,丝毫不计较李焘奇怪的装束,感觉就是一位有些大咧咧的虎将。
这位仁兄见新任参议要看自家的宝贝儿,兴致不由得更高,径直带李焘去看炮营当家装备——德制克虏伯七十五毫米野战炮。那四门野炮还罩着进口帆布制成的炮衣,在兵勇们掀开炮衣后,李焘的心顿时冷了一大截。
架退式火炮!半螺式的炮尾!如此落后的东西居然是当家宝贝?!法国人已经装备管退式七十五毫米野战炮了!别看口径相同,两者的作战效能却因后座机构的革新而大为不同!法国管退野战炮能够达到架退火炮两倍的射速!也就是说,一门法国野炮相当于眼前的两门。
看惯了半自动的152毫米榴弹炮,再看眼前的老古董,李焘的脸色掩不住地变得有些发白。二柱子小声在马国宝耳边说道了几句,意思大概是:参议大人重伤未愈,身子骨有些经不得累。
马国宝没有等来李焘的赞誉,有些失望地带两人去歇息。
一辆大车边,几名兵勇正小心翼翼地抬下一个不大的木箱子。李焘无意识地转眼看了看,正愁没宝在参议面前显摆的马国宝顿时来了精神,大声笑道:“参议大人,这可是新鲜玩意儿哩!”
说着,没等李焘有所表示,马国宝就挥手对手下兵勇道:“你们几个,打开来看看。”
七手八脚下,一部蔡司八倍炮队镜摆在李焘面前。
李焘转头看看二柱子背上布袋里装的单筒望远镜,再转过来看看这炮队镜,心里暗叫:真是及时雨呢!要用没有密位刻度的单筒望远镜作为炮兵战术装备,去确定火炮的放列方位和射击诸元,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有了炮队镜,李焘自信可以将聂士成交代下来的任务办得漂漂亮亮!
略一打量,心里对这尚且有些原始的炮队镜有了计较后,李焘跨步上前,利索地打开脚架、取下镜套、调整目镜焦距,对着海河方向仔细观察,边看边说:“马大人,你这里还真有稀罕玩意儿哩!这东西好,这东西好。”
马国宝笑了笑,心里却有些苦涩也有些奇怪。他习惯了单筒望远镜,一用炮队镜就头昏脑胀,总感觉脚下的地皮子都在晃悠(单筒望远镜成像为平面,炮队镜成像为立体,这就如同长时间看立体电影一般,容易产生头晕恶心的症状)。因此,参议大人嘴里的好东西在中路炮营完全是摆设。
李焘对马国宝的心情毫无察觉,此时他的眼睛装在炮队镜的目镜上,又怎么能看到马国宝的表情,进而了解这位营官大人的心理呢?此时,他只有兴奋,为必要装备出现在眼前而兴奋。
感谢李鸿章老大人,他对淮军、对武毅军的装备花费是毫不吝啬的!应该说,武卫前军的军械相对八国联军并没落后太多,该有的都有,都花了老百姓的血汗钱买了回来。可是,有并不代表能用,能用并不代表精通,精通并不代表军事理念上出现翻天覆地的改变!正如昨天李焘向聂士成直言那般——武卫前军徒有近代军队的型制,却没有近代军队的灵魂!那就是适应军事装备改变的军事理念。
“咔嗒”一声,李焘满意地合上目镜的护套,笑着左右寻找装器材的皮套子道:“这真是宝贝呢!马大人,军门大人交代标下做的炮位图,就全仗您这炮队镜了。”
马国宝有些担心地看着李焘摆弄那宝贝,听那声响,他唯恐自己用不着的那玩意儿被弄坏了。听营务处总办说,那镜子可是西洋各国都少见的,花了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才买下的呢!此时听李焘一说,如同丈二金刚一般嗫嚅半晌才问道:“炮队镜?”
李焘拍拍身边的炮队镜,疑惑地看着马国宝道:“啊!就是这玩意儿。”
“炮队镜?剪影镜吧?”马国宝回过神来,感情这位恩相后人管“剪影镜”叫“炮队镜”啊!
李焘可不管那称呼上的区别,东西能用就成!学着这时代的人行个拱手礼赔笑道:“马大人,这炮队镜可否方便借我一用?”
“咋用?”马国宝来了兴致,这东西领回营里来,还真没人摆弄过,也就没显示出价值来。
“成不成?”李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赶紧追问。
“成!”马国宝的性子跟样貌的差别不大,确实是个爽直汉子。
李焘笑着在木箱里拿起皮套和装镜座的布袋,熟练地将炮队镜分解成镜体和镜座,再调整铰链折好目镜,递给身边的二柱子道:“收好了,再借个硬纸拍子,还有铅笔之类的东西,我们溜前面看看去。”
“前面?”二柱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整个早上两人都在后方看适合放列炮群的地形,这“前面”二字表达的究竟是啥含义呢?绕是二柱子面粗心细,也揣摩不出李焘的话意。
李焘拍拍二柱子的肩膀补充道:“能看到洋鬼子的地方,自然是交火的地方了!”说着又转向马国宝,故意挑动了一下眉头笑道:“管带大人有没有兴趣去看看?正好,前军各营火炮的性能参数,李焘正想请教大人。不如一起去看看,边看边谈?”
炮兵战时处于火线后方,可战前实地观察地形是炮兵指挥官的必修课业。马国宝也是刚刚开到这里不久,此时见李焘相邀,心想这参议想必也是炮兵行家,乃点点头道:“正好正好,我正好想去看看。”
于是,两人带着护炮兵勇和牵马驮镜的二柱子,沿着海河的流向往东南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