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中的上海在经历了一日的喧嚣之后逐渐沉静下来,从东面海上吹来的暖风,不知不觉地将一场小雨倾泻在街道上,法租界内的汽灯在雨中也格外的朦胧。
浙沪商会对面的一座三层小楼的阁楼上,半夜里也亮着灯,还隐约传出有些模糊而激烈的谈话声。当然,这种情况对那些半夜没事儿干到处游走的巡捕们来说是正常的。上海这个华洋杂处之地也是东西方思想发生碰撞之地,兴许楼上的读书人接触到了西方的什么新玩意人,因此而吵嘴闹架呢?巡捕们对着亮着灯的阁楼摇摇头、瘪瘪嘴,去别处巡逻了。读书人的事儿,不懂,反正秀才造反是不成的,任他们闹去吧!
阁楼上确实在发生争吵。
供职《北华捷报》的孙珩的作风是一贯的犀利,此时他脸红脖子粗地面对一位三十多岁的长衫男子道:“所谓经济特科不过是朝廷的幌子,也是他们网罗一批学人为其卖命的手段。智由先生,您的主张是彻行国民教育、提升国民素质,与这经济特科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又何必为此鼓吹奔走呢?”
长衫男子姓蒋名观云,在1902年的上海也是颇有名气的学者,与蔡元培相交莫逆。
在满清朝廷发布诏令设经济特科、招考新式人才后,蔡元培应刘坤一之邀去了南洋公学任经济特科总教习,蒋观云也对经济特科开考很有兴趣。他见孙珩有些着急的模样,乃微笑着用平缓的语速道:“朝廷能用李焘,能准行江楚三折,能推新政开特科,确实有刷新政治、发愤图强的气象。此时,我等何不抛开清谈,积极投身于兴国大业之中呢?特科也好。普及国民教育也罢。应是殊途同归。”
孙珩觉着自己有些激动了,乃收敛了情绪,走到自己的书桌后面坐下,哼声反问道:“先生所说的兴国大业?究竟是一家之国还是一国之国?”
蒋观云正要作答,却听孙珩又道:“先生所说殊途同归确实没错,但是我以为,中国学人应该走的路不是归附朝廷以考取经济特科取得进身。从而由上到下倡行国民教育。当前,学人应当是一方面以舆论启迪民智,配合真正要推行新政强大中华的行动;一方面积极办学,摸索建立出一套适合中国国情地教育体系。庚子以来,南方青年学子纷纷投军锦州,这不是……”
“原来,知桓兄是为盛京将军作说客。”蒋观云摆手微笑着看了看孙珩,做出恍然大悟地模样道:“朝廷用李焘于关外,也将藉助经济特科用新式学人于政治、经济、文化中。朝廷的新政与锦州的洋务本就是主从关系,整体与局部之分。并无区别啊!”
孙珩一时语塞。是啊,在目前的普通国人眼里,李焘是盛京将军,是朝廷命官,是朝廷在关外的代表,他跟满清朝廷之间还真是主从关系!自己要不是从绕阳河前线回上海之后一直与锦州的张容保持联系,成为盛京将军在南方舆论界的潜藏代言人,兴许也会如此认为。那。现在是否将盛京将军地真心披露给蒋观云,以取得国人对经济特科的抵制,改行普及国民教育之事呢?
锦州需要教育,需要新式教育!从单纯军事观点出发。在校适龄学生应该接受军事教育。应该加强体育运动,应该灌输强大无匹的民族意识。那种老式的私塾教育方式和目前的公学。无法满足这个需要。再从中国彻底革新政治以真正走向强大的需要来说,学生应该挣脱封建思想的羁绊,提倡自由的、个性化的思想,以实用主义为教育方向,打破“学而优则仕”地社会体系。
孙珩一咬牙,沉声道:“少年中国之楷模与暮气沉沉之朝廷,两者之间似乎并无太多共同之处。”
蒋观云疑惑地盯着孙珩,似乎没有明白这位记者的话。
本想索性摊牌地孙珩还是临机改口道:“智由兄,您难道看不出朝廷的新政是被一股潮流推着走,是被动的,不得不行而勉强行之的吗?形成这股潮流的是列强的欺凌,是民智的逐渐开启,是武毅新军的健儿们在天津、在关外地土地上浴血奋战得来的久违胜利使然!盛京官校的照壁处有一句话:军人,是民族的先锋!唉,先生真应该去锦州看看,那里地大清国不是您所知道地大清国,那兴许才是您理想中的中国。”
“军人是民族地先锋?军人,军人,学人,学人……”
“对!新式军人和新式学人,本就是一体!”孙珩打断了蒋观云的喃喃自语,神情激扬地道:“李大帅用军、学一体创造了武毅新军的奇迹,中国呢?中国要真正地振兴,创造出国家奇迹,那是否要走国民教育军事化的道路?我想,这是必须的,正如德国的飞速崛起一般!”
蒋观云连连摆头,他的好友孙珩似乎已经陷入了一种狂热之中,这种狂热是他不知道而本能地觉出危险的。关外的奇迹是事实,是鼓舞万千国人的事实,军事胜利、政治革新、经济建设、思想转变,似乎,一个缩小了的中国正在关外走向强大。不过,这种强大如果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狂热驱动着达成的,那么这个强大就是虚假的!
唉,这孙珩始终年轻了一些,火气太大,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下去了。说到底,提倡国民教育的蒋观云骨子里还是旧文人。他等孙珩在自己的摇头示意下略微冷静了一点后才道:“知桓,我想是时候去锦州走走了。嗯,就夏天去吧,那时候老蔡兴许有空,他原本想趁着暑期去日本看看的。”
“那,经济特科?”
“鼓吹经济特科与锦州之行有何矛盾?知桓啊,冷静下来看看,朝廷无论在新政,在这个经济特科问题上抱持着何种态度。其结果却也有利于改变现有的学制、学风。有利于新式教育体制的形成。话再说难听一点,朝廷数次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割让领土、开设租界、出让权益,却也让国人在坚船利炮之外感受到自己的落后,从而生出奋发之心,从而觉出中国现有体制的不合理之处,从而谋求改变之。主动的改变与被动地改变。有时候界限没有那么清晰。结果,殊途同归……”
“不!”孙珩从书桌后跳将起来,同时一掌拍在桌面上,发出“蓬”地一声闷响,这个举动打断了蒋观云的话,为他争取到反驳的时机:“如果改变是要延长国家落后的局面,那这种改变就不应该是当今有觉悟的国人所追求的!改变,应当是缩短国家走向强大的历程,尽快地让国家站起来!如果说庚子年以前维新变法就能达成改变地目标。那因为变法失败和庚子战争,因为关外的土地还在老毛子的手里。目前,中国绝对不能再去维新变法慢慢地来了。时过境迁,今日的局面与戊戌年的局面相同乎?完全不同了,主动革新与被动变法,绝非殊途同归!主动,是给满清敲丧钟、谋求国家的兴旺;被动,是为满清作帮凶,为气数已尽的满清苟延残喘出力。实际上,这种被动的改变就是与主动革新为敌!新政,哼哼,无非就是朝廷迷惑国人的花招。面对局面不得不行地被动法子而已。”
蒋观云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孙珩很明显地误解了自己的本意,唉。这个曾经留洋美国地家伙确实太激进了一些。
“容我说话,容我说话。”
孙珩坐回到椅子上,眼珠子却还是有些红红地看着蒋观云。在他眼里,自己这朋友年纪不过三十六岁,就已经现出老迈的气象来,当然,只是思想上的老迈。
“我曾经跟老蔡讨论过国民教育的问题,也讨论过当前朝廷的举措。我们认为,可取之处、可利用之处,在国家尚未发生变革之前,可以为发生变革服务。盛京……”蒋观云顿了顿,在斟酌一番后,还是没有把心里刚刚因为孙珩的谈话而来的猜测摆上台面,毕竟李焘是否会掀起一场政治上的风暴尚未可知,不能仅凭年轻地朋友一番说道就当了真!
“盛京怎么?”孙珩接口问道,他对蒋观云方才的话很是满意。
蒋观云用微笑来掩饰自己露出的话风,转口道:“盛京是需要去看看的。”
孙珩却决定不再打哑谜,乃低声道:“盛京将军手握十万精锐,中国政局将因为他地强力干预而刷新!”
蒋观云脸色一变,惊道:“使不得!关外还有十多万老毛子,日本人还在持续向朝鲜增兵!变局一起,恐怕难以收拾!新地八国联军因此干涉可能性极大!”
“智由兄。”孙珩再次站起来,隔着不大的书桌握住蒋观云地手,笑道:“今日你我算是剖开了心腹坦诚相待了。李大帅早有谋划,决计不会因为政治变局而引发列强干涉。此事,还需您和蔡先生出力一二呢!”
“噢?”蒋观云带着揶揄的神色笑道:“朱畴鼓吹实业投资,沈从南奔走于洋买办之间融资引进机器、人才,知桓,你的任务是?”
孙珩老老实实地回答:“舆论!再加上鼓吹国民教育。”
蒋观云的脸上浮出“不出所料”的表情,迅即又被一种担心所取代,他沉吟片刻后问道:“国民教育军事化,是你的主意还是盛京的意思?”
“是大帅提出的。”
蒋观云的脸色阴沉起来道:“兵者,国之凶器也!如全民皆兵,那国家想不穷兵黩武都难!”
听过李焘在绕阳河边战地谈话的孙珩针锋相对地道:“中国在战争中失去的东西只有通过战争才能收回来!中国要在世界上伸张自己的利益,也需要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为支撑!为此,国家应该作长期的战争准备,包括国民教育。在民族复兴的道路上,战争不是唯一的手段,却是必要的最后手段!同样的道理,大帅要求的军事化教育不是国民教育的主体,却是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是与民族意识、国家荣誉感、国民意识、文化水平同等重要的部分。”
“盛京、大帅要蒋某和老蔡做什么?”蒋观云明白了孙珩的意思,不自觉间对李焘也用了大帅的称呼。
孙珩的神经在紧张了一个晚上之后终于略微松弛了一些,看来,这个说客的工作接近完成了。想必,自己刻意加重“民族复兴”这个词汇的语气起了相当作用。
“大帅请蔡、蒋二位先生锦州一行,共商普及国民教育之大计。另外,唐国安先生已经在北京筹办清华大学堂,锦州的初等、中等、军事学堂也逐渐齐备。智由兄,大帅对办学也有独到的见地。”
蒋观云的脸色晴朗起来,春风满面地连声笑道:“看得出来,看得出来!李大帅能让知桓你当说客,岂是无备而行之?赴锦州拜谒大帅乃是观云夙愿,却因筹办国民教育会一事不能成行,今大帅借老弟之口相召,哪有不去之理?老蔡那边我去说!”
“孙珩一定全程陪同!噢,还有一事。”
“说,尽管说。”
孙珩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叠文稿来递给蒋观云道:“《北华捷报》我是待不下去,大帅要孙珩请蔡先生和智由兄出面办个报纸,暂名《晨报》。”
“《晨报》?!”蒋观云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声,却转开目光看向窗户外黑沉沉的天地,喃喃道:“晨报,报晨,大帅之意,你我乃是这个国家的报晓金鸡啊!”
“嗯!”
孙珩绕过书桌走到窗前,与蒋观云并肩看着夜色中的上海,似乎此时的李焘也在遥远的北方做着同样的事情,等待着黎明那一刻的到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