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铅黑着脸,预示着一场大雪即将来临。寒风嚎叫着掠过,在空气中拉出一阵阵号泣,让人觉着温度愈发的寒冷。
二十名持刀挺立于马背的骑兵,神情肃穆地护卫着一辆马车缓缓行来,金城街、锦州城乃至奉天、海城、义州、镇安、新民的军民象一道道洪流汇入大海一般,聚集到英雄纪念碑前,为他们心目中的又一位英雄送行。
“敬礼!”身着上校军服的秦铁锤猛地喝出口令,手中的军刀划出一道弧线,马背撇刀礼被他行的虎虎生威,却又带出了无尽的愤懑之情。
护卫队渐行渐近,马车上载着覆盖着武毅新军军旗的灵柩,所过之过,百姓号泣、军人切齿;所过之处,军歌顿起,军礼如风;所过之处,万人侧目、群情汹涌。
灵车停在高大的纪念碑前,三通排枪响过,由李焘、叶长生、聂宪藩、段祺瑞、姚良才、冯义和、吴禄贞、蓝天蔚
等八名在锦最高级将领抬着,跟随卫队的步伐围着纪念碑绕行一周,然后沿着一条警卫林立的通道,走向纪念碑不远处的墓园。
“君不见,狼烟四起炮声急,华夏大地遍洋夷?怎忍看,爹娘姐妹涕满衣,父老乡亲痛流离?好男儿,当奋起,加入新军号武毅;当奋起,莫悲戚,猎猎西风展龙旗……”随着灵柩越来越接近墓园,武毅新军军歌成为整个金城上空唯一的声音。军人在唱,百姓在唱;汉子们在唱,女人也在唱。似乎,此时此地,只有这首军歌能够代表所有人的共同心愿,为忠勇刚直的周毅上校送行一般。整个关外东北,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周毅上校为何而死,几乎没有人不为此扼腕叹息,也几乎没有人不因此南向长叹。一个忠勇的军人。没有在收复奉天的战斗中捐躯,却在不得不命令部下退出辽东后郁郁自尽。他的死,令所有建立了民族意识,国家荣誉感的国人真切地感受到:如果这个国家不彻底革新就没有希望。今后还有更多的国土主权会沦丧。还有更多的王毅、李毅、张毅会无谓地失去生命。
军歌就是战歌,歌声中,飞扬地汉风压到了凛冽的寒风,激荡的情怀摧毁了一切的顾虑,整个葬礼现场涌动着一股亟待勃发地力量。火山,将要爆发,缺少地无非是某个人的一句话而已。他,才是东三省父老的主心骨。是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希望。
身处第一排抬着灵柩的叶长生保持着表面的冷静,这似乎是总参谋官应该保持的风度,即便是在葬礼之中。他偷偷地、快速地瞟了一眼左边的李焘,大帅正双眼含泪,一边哼唱着军歌,一边迈着有力而凝重地步伐,跟随卫队前行。
这一刻,叶长生有些明白了。李焘并不是真的想要周毅的这个结果,周毅的死是意外却也是必然。在屡战屡胜、心气儿极高的武毅新军中,还没有撤出自己切实控制的国土的先例,收复奉天的功臣、巡警军统领周毅上校,除了无法承受失地地耻辱。只得用自己的生命维护一个国防军人的尊严之外,也在用生命向北京城里的那个朝廷发出怒吼,也在用生命请求他的大帅发动革命。
抠动扳机是容易地,可是要下定对准自己的脑袋抠动扳机的决心,那是相当艰难的。尽管如此。武毅新军总参谋官还是非常担心。在未来的日俄战争中,军队会先保持局外中立。会撤出奉天,会任由两只狗在东北地大地上撕咬,那时候,将领们、军官们、战士们会否象周毅上校一样,对准自己地脑袋抠动扳机呢?
想到此处,叶长生在寒风中接连打了几个冷战。
送葬队伍停在墓穴旁,卫队接过担子,缓缓地将灵柩安置在墓穴内。李焘解下腰上的麻带,轻轻地抛进墓穴,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清楚地话,后退几步,缓慢而有力地行了一个军礼。
“预备----放!”秦铁锤的口令声突然响起,卫队再次朝天打出三轮排枪。这不是刚才迎接从奉天而来的灵柩,而是最后的送别。
“大帅啊!清君侧啊!大清国不变就要亡了啊!”
百姓群中有个苍老的声音颤悠悠地呼号着,就在第一锹泥土洒向灵柩的瞬间,也就在这瞬间,一个声音引来万千个声音的应和。依然残留着旧观念、旧法统的老人们、旗人们希望李焘和武毅新军“清君侧”,澄清政治,以利驱逐俄军、匡复失地;已经觉悟的人们则希望李焘主政,将辽西的新政彻行全国;更有激进的人们要求抛开没落的朝廷,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家政权,以此引导中国走向强大。
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唤声中,李焘快步走上墓园旗台,高举右手,顿时,喧闹的葬礼现场安静下来。
“全体武毅新军官兵们!”
“咔嚓”一声爆响,在场的几千官兵同声肃立。
“东北的父老乡亲们!国体生蠹,不得不除!身为军人,身为东三省总督,李焘有着当然的责任,将全体军人、全体东三省国人的呼声实现之!可是,我不能不考虑到,俄国重兵屯聚东三省、关内守旧势力把持朝政、各地督抚心怀各异,如此内外交困之下,该如何实现我等要求而不至于引发新的庚子战争,让孱弱的国体再次遭受劫难?思之再三,李焘决意通电全国实行兵谏,推动全国政局的革新,汇全国之力,无论满汉蒙回,四万万五千万同胞齐心协力共建革新之中国,以新中国之力量收复失地,以新中国之力量凝聚一个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组成的、新的中华民族!分则力小、合则力大,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等第一责任就是维护国家的统一、领土的完整、民族的团结!”
全场鸦雀无声,千万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台上的李焘。此时,满族也好、汉族也罢,似乎都接受了新的国家和民族概念,也接受了武毅新军行兵谏促革新的行动。
李焘扫视全场,暗自猜度在场满人的心理。目前地辽西有四分之一的人口为满族或者蒙汉旗人。目前的武毅新军体系内,有一万余人来自满蒙,这部分力量不可小视!在巡警军西撤和收复奉天的周毅上校自杀之后,看到收复满族老家希望地这部分人会怎么想?真地赞成兵谏以革新朝政。以图匡复失地。中兴他们的大清?!嗯,应该是如此,在这个目的下,东北所有人的诉求是一致的!
“我命令!第二师十一团,立即接管山海关防务;第二师四旅全部南下,进驻京津一线,切实控制京榆铁路,对一切敢于阻挡我军行动之武装力量。可予以坚决的打击!其余各部,紧守奉天和辽河一线,保障东北军事局面的稳定,严防俄军趁乱打劫!”
第二师师长段祺瑞跨前一步,铿锵有力地应了一声“是!”
公开下达的命令只是兵谏行动军事命令地一部分,涉及禁卫军、游击军、山东新军、江北新军的命令早已经在葬礼前下达到位。此时,不过是给群情汹涌的百姓一个场面上的交代,也以此将东北的民情推向高潮而已。
金城街在举行葬礼。上海的报纸则已经将周毅上校举枪自尽的始末刊登出来,又被各地报刊转载,引发了关内各省各地的大风暴。
上海道衙门口,上千名新式学生将衙门包围起来,一位身着青色长衫地青年站在衙门口的台阶上。挥动着手中“驱逐俄军、复我国土”的小旗子,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引来学生和围观者一阵阵热烈的喝彩和鼓掌,更引发出一阵阵地口号声。衙门口,几名练军士兵无精打采地拿着枪。没有丝毫干涉学生行动的意思。不远处。驻沪淮军马队在管带王云林的带领下,也是一副出工不出力的派头。甚至尖着耳朵听演讲,甚至还有人跟着学生喊了几嗓子口号,要不是管带官觉得不妥而瞪圆了眼珠子,恐怕这淮军也会跟着学生围了道台衙门。
锦州的通电一出,天津城地局面远比上海紧张,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是,闹事的不是学生,不是驻扎在廊坊地禁卫军汉旅,而是海军官兵们!三海主力舰要拔锚北上,直隶总督袁世凯立即调兵控制码头,双方互相对峙的消息传到城内,加上报纸上的消息传播开来,金刚桥的总督衙门立即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湮没,随即,直隶第一镇第一协(旅)第一标就从小站登车,控制老龙头车站后,在人潮中艰难开路,向金刚桥而来。
“右军兄弟们,学学武毅新军吧,他们也是天津子弟兵啊!”
“都是当兵,看人家周统领,那才是有骨气的男儿汉,兄弟们,咱大清国该变天了!”
“右军还有卵子没有?没卵子就滚回山东去!”
“妈的,天津打战的时候右军在哪里?现在抖啥威风?”
天津的市民的叫骂声、劝告声,让第一标的官兵们个个心情沉重,脸色难堪,也使得他们不好意思用力去维持一条足够部队快速通过的通道。整编过后的第一标,畅行的也是爱国、也是国防军人意识,在如此喝骂声中,心里能好受吗?这脸能不发烧吗?
袁彬(陈良辅)在几名卫兵的护卫下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他身后是几个从锦州拉过来的军官,他们竭力压制住内心的喜悦,装出心急火燎的样子,不停地呼喝着开路的卫兵和不断拥挤而来的市民。
快,快,快!必须要尽快赶到总督府,控制袁世凯以及一干亲信幕僚。必须尽早控制住总督府的水陆电报房,必须策应廊坊驻军进驻天津控制局面,必须要尽早地放海军舰艇北上,必须要尽早地兵进北京,加强李府的保卫!直隶第一镇第一标标统身上的担子重着哩!
总督府内,袁世凯倒是相当的镇定,拉了一群幕僚巡视过总督府防卫之后,就围坐商议对策。
徐世昌强笑道:“第一标很快就到,安全问题大可不必担心,诸位,此番事起并非突然,唉,只是小看了李焘的心机。想不到啊想不到,一个周毅就引起这么一场大风波。制台大人,您看,这通电如何应对是好?”
“等!”袁世凯回了一个字后就不再言语,不时地用眼光扫视着众人,一付该你们出主意的做派。
冯国璋看了看身边的王士珍,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聘卿兄,那袁彬靠得住吗?毕竟……”
王士珍不动声色,似乎是没听到冯国璋的问话一般。
冯国璋也不生气,反而和颜悦色地用商量的口吻道:“唉,这个,这个事儿,第二镇也闹得很厉害,平常第一镇是最讲究提聚士气的,就怕……聘卿呐,你得多准备一手才是。第二镇在杨村防着汉旅,第一镇但凡出事,咱们可就成那个瓮中之鳖,任由他李焘摆弄了!”
“换作是我,我也学了那周毅,汉子啊,可惜了!”王士珍淡淡地说了一句之后,也学着袁世凯的模样不再开口。
一阵脚步声从耳房那边传来,来人还没到门口就连声道:“来了来了,荣相回电。”
“念!”袁世凯一下子来了精神,站在椅子前盯着进门的杨士骧。
“同谊制台项城袁大人钧鉴:锦州通电,变军尽管以致关内糜烂、京师震动,各国持观望之态,三番照会庇护其国人之安全,天津乃洋人聚集之所,当非常警醒,一力保全之……”
杨士骧匆匆忙忙地念完长长的电报,正待喘气,就见袁世凯重重地跌落回座,不住地抱怨道:“莲府啊莲府,你、你可害苦了袁某啊!调兵?!大沽口有海军闹事,城里有百姓闹事,廊坊有禁卫军汉旅,天津这般局面,廊坊交通又断,我无兵可调也无路可走,如何调兵入卫京师?就算能调兵入京,又拿什么去挡住入关的武毅新军!?”
被主子责怪后的杨士骧一脸沮丧,尴尬地看看左右诸人,哀叹道:“士骧无能,牵累大人和诸位,如今只有挺身而出,凭三寸不烂之舌劝说府外百姓,成则平稳天津局面,不成,士骧就单身卧轨,阻挡武毅新军南下之列车!”
说完,杨士骧跺了跺脚,挽了马蹄袖就抢步出门。
袁世凯急道:“莲府不可意气!”
杨士骧闻声停步,转过身来却是满眼泪水,一脸诀别的神色,无言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