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矿区风流 > 第四十二章 讨米不要米 死在蒲阳城
    二石养命的田,到底还是被钱大少爷卖掉了,积存的六百多块银元也花得一个子儿不剩。坛中的米早已被少爷换糯米糖吃了,草棚里饿跑了蟑螂,饿走了老鼠,静悄悄的,少爷躺在床上,只觉得肚中饥饿,胃里有一小股气在发热,胸口疼,肠子像在爬,还发出轻轻的响声,饿就饿,不知道为什么牵连着脑壳疼,心里慌,胳膊、腿子流冷汗。睡吧,饱吃不如饿睡,睡不着,耐着睡,睡梦里,在江汉美食馆吃踏府火锅、红烧武昌鱼,醒来,更加饿,连吞的涎都没有了,嘴唇干起了壳子。太阳光照在铺上,少爷用脚挑开被子,用手摸了摸小腿,皮肉松着,不多的小腿肉用手指一点,竟晃悠起来了。烦人的鸡子竟敢飞到茅棚上乱扒起来,鸡子在盖棚的稻草中用爪扒,用嘴啄,寻谷吃,在烂草窝中寻虫子吃,把茅草棚扒成了碗口大、鸡蛋大的洞,草灰落在少爷的被子上,哎——,再怎么睡,肚中还是饿啊!少爷扶着铺下地了,想找口水喝,喝口水,也可以挡一阵啊,水缸里连青蛙喝的水也没有,他扶着水缸,拖了一条板凳坐下,望着门外,鸭子在塘里立着屁股在撮,那是他家的鸭子,水珍一走,它们就慢慢不回家了,就在塘中的土墩上过夜。耕牛卖了,几十斤重的猪仔早已饿死,被狗仔拖走了,就只有十几只鸡子飞在草棚顶上寻食。想到鸡子,少爷心头一亮,何不杀鸡子煨鸡肉吃,顿时余香满口,吞了一口涎。但是,鸡子怎么杀呢?怎么剖呢?怎么弄得熟呢?刀怎么磨呢?怎么炒呢?是先放盐呢?还是先放油呢?油、盐、酱呢?菜园在哪里呢?姜、大蒜、葱呢?菜园里还有没有菜呢?这一切,都是钱大少爷从来没有做过的事。麻烦——,吃,真麻烦!!!不如把鸡子捉到酒馆去,换几餐酒喝,钱大少爷作出了决定,但是,鸡子怎么捉到手呢?他踱回铺上躺下,忍着饥饿望到天黑,才到邻居家请小孩把已经上了笼的鸡子捉进了两只布袋中,小孩帮他把鸡子捉进布袋后,搓了草绳系好布袋口,高兴得露着缺牙的嘴回去了。又是一个难挨的长夜,钱大少爷俯卧在铺上,肚子只剩下一张皮,用手轻轻卷着内面的肠子,想到,吃饭真是天下第一件难办的大事啊。迷迷糊糊睡到日头晒屁股,钱大少爷实在是躺不住了,慢慢爬起来,用扁担挑了两只装鸡子的布袋,压在肩上,双手握住扁担挨着肩膀掌着,怎么也不能平衡,前头重了,他向前倒,把扁担往后一挪,人又往后仰,仰得他倒在地上,“老子搞毛了不吃的,真麻烦!”坐了一会,还是挣扎着爬起来,挑着担子踉踉跄跄向街上走去。他从来没有挑过担子,扁担挑错了系口的绳头,晃悠晃悠了一里多路,绳子散了,掉在地下,他也扑倒在地下了,鸡子拱出布袋口,跑了,幸好另一只口袋没散,他干脆拄着扁担,拖着口袋,把五只鸡子拖到了酒馆里,浑身流汗,内裤扭得下水来,向酒馆老板说明了加工鸡子的想法,老板笑了,说:“大少爷,这加工费怎么收呢?”钱大少爷说:“五只鸡,两只给你算加工费,三只鸡子我吃了它。”老板笑了笑,问:“我现在弄一只鸡子你吃,余下的两只,我剖开洗净,让你带回去自己弄得吃?”“不、不、不,那样太麻烦了!我现在吃一只,明天来吃一只,后天再吃一只,”钱望财闻到酒馆的香气,心神稍微好了一点。饱餐了三天,钱大少爷的体力、精力恢复有加,脸上也红润润的,但是,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他来到杨根来家,请杨大叔、丁大婶帮忙想点办法。丁桂英一见侄儿来了,连忙杀鸡买鱼,杨根来陪着钱大少爷叙家常,像待亲生儿子一样,钱望财一口一声没得办法,今后的路不知道怎么走?杨根来一边陪着钱望财喝酒,一边劝说:“要你在家种田,的确有难处,一个人,脚脚该你一人到堂,那不是个法;办膏峒吧,得几十万块的本钱,现时拿高利贷都拿不到;挑盐卖吧,你生得单薄,挑灯草卖吧,你要走顺风!我看这样吧,投奔,参加新四军,和道荣一块干去,不愁吃,不愁穿,打鬼子,立功业,这里有好几百年轻人都参加了新四军,好哇!”杨根来夹了鸡腿放在钱望财的碗里,笑眯了眼。“好是好,那——我晓得干不干得了呢?夜晚要行军,我走得了路吗?您知道,白天,我都不会走路,坐轿子还差不多;还要扛枪,我扛得动吗?我能够拼刺刀吗?我打得鬼子赢吗?我……”丁桂英夹了另一只鸡腿放进钱望财的碗里,说道:“侄儿啊,你去都没有去,就打了一百个桩,我家道荣不是在新四军里干得好好地吗?去了再说呢,人是活的唦!几万年轻人都在干呢,独独容不下你?”叙到老同学杨道荣,钱望财大少爷慢慢喝了口酒,他摇了摇头,便不再言语,细细地品尝佳肴美味。临行,丁桂英拿出二十块银元递给钱望财,说:“侄儿,我家的膏峒被矿工公会停了产,盐棚在二年前就被日本人烧了,家境实在困难,这二十块钱权且送给你作路费吧!”杨根来牵着钱望财大少爷的手送到村头,说:“沿着这条大路往南走,二十六里路就到了陈河,在那里上船到母猪台,1]就有新四军抗日游击队,你只说是找老同学杨道荣的,就有人接待你的。不过,从这里到陈河,如果遇上人盘问,你千万不能说是找杨道荣的,一说,就会杀你的头的呢!”“嗯,记住了。”钱望财大少爷辞别了杨根来,往南走去,行了不到几里路,鸦片烟瘾发了,鼻涕涎流,四肢无力,连气也难得上来,心里像猫子抓,眼前像有魂在晃悠,便强打精神,到棉花田2]鸦片馆里过起了烟瘾。棉花田是峒商云集之地,人称小汉口,烟馆、酒店、皮肉行、牌场、赌场、皮影戏、肉案、鱼行,生意兴隆,钱大少爷是从小过惯了快乐逍遥生活的人,如何肯走,早把去母猪台投奔新四军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快活了几天,又缩回了草棚中挨饿。这一回躺下,一连睡了五天五夜,饿了,就把裤带收一下,系紧点,肚子塌了仓,两块髋骨凸着,再也无法收紧了。不过,他有一个大收获,就是懂得了“食色性也”、“民以食为天”的狠气。食,是摆在第一位的大事。唉,人要是像狗熊一样吃了冬眠就好,这几个月就不为食发愁了,怎么办呢?十九个姐妹家都轮流去过吃过多次了,人冇进门,外甥说:“懒舅舅又来要吃的了!”关上大门不准进,叫我再怎么好意思去呢?他也曾专程去过临江3],这个临江不是鄂州市的临江乡,那里是视察过的地方;这里是应城南面的一个集镇,紧靠富水河,临江离江两百里,屋檐细流一线牵,青石板街道,跟广西昭平县黄姚古镇的老街宽差不多,不过没有黄姚那样的古道观、古戏台、古樟树,而是柳树遮河水,人多挤破衣,上上下下装石膏的、装盐的、装满京山出产的粮食、山货的以及把汉口的商品运往应城、宋河的木帆船,在富水河里不断线地行走,临江街上有上、中、下三座青石码头,常年停泊上百只桅杆船。钱望财大少爷顺着石码头走到河边,掬着河水洗了脸,穿过岔子街,到街南头找到临江小学,校长一见是筹集资金建校的老会长的公子来了,拉着他的手迎进办公室。临江人特别好客、豪爽、重义气、讲宗族,知恩图报,又是先生待客,那说话的语气、氛围叫客人舒服,舒服得像炎热天住在漓江边的三河渡一样,夜晚要盖薄棉被,漓江水清凉,天然空调呢,舒服呢!校长、主任陪着钱望财大少爷到餐馆坐下喝茶,几道菜上了桌:青椒去籽灌进肉馅用油炸得焦脆、香辣、酥松的一碗;蒸泥鳅(前面已介绍,烹饪技术源自临江),肉嫩、刺脱、不腻;卤猪肚;猪肺抽了支气管,炒香配豌豆粉丝,奶白色的汤;黄古丁鱼煮鸡头梗;小吃饭碗口粗,有十一个大孔、十二个小孔及数不清的微孔的莲藕夹肉馅、油炸后蒸熟的藕夹;红烧牛腑;长咀]芋头垫底、一层鳝鱼、一层青鱼、一层猪五花肉的笼蒸三鲜;炒菠菜上桌,餐馆老师傅才出得厨房,来到桌边,双手在白围裙上搓着,说:“听我的叔父李校长说,钱大少爷是钱会长的公子,我特地想向大少爷敬杯酒,不知赏不赏光?”一边说,一边捧酒瓶酌,钱大少爷微微点头,想到,父亲死了,这里的人还记着他,是他为建校筹了钱的哟,便起身和老师傅碰了杯,分做三口喝下。边喝边叙,只到红日西沉,晚餐酒再连着喝。第二天,钱望财大少爷向李校长说明了想来临江小学教书的想法,李校长一口答应,只是需笔试、面试,走走过场而已。无奈钱大少爷对算学、自然、地理不会教,而国文的“己、巳、已”分不清,“戌、戍、戊、戎”的笔顺不到位,校方实在不能聘用,李校长深感内疚,钱望财大少爷痛心疾首依依惜别了临江小学。悲夫!从小唯一学了一门手艺——读书、写字,而没有认真用心听先生的话把这门可以养家糊口的手艺学上身!悲哀!悔之晚矣的悲哀!!走投无路呀,走投无路,总不能这样活活的饿死呀?讨米,讨米是穷人的出路。天底下该有多少人讨米?我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钱望财大少爷想到这条活路,便爬起身,拿了一只碗、一双筷子出了草棚,在菜园里抽了一根豇豆架上的竹棍,拄着,向远远的湾村走去,走远点,那里没有熟人。钱望财大少爷靠在别人的门框边,望着主人端着的白米饭吞涎,这位年轻男子望了他一眼,挥了挥筷子,说:“走、走、走,年纪轻轻的,讨什么米!”钱望财大少爷靠了一会,见主人没有给饭他吃的意思,就来到另一家门框上靠着,伸着碗,说:“给口饭我吃哟!”年轻媳妇皱了皱眉头,挥了挥筷子,抱着吃奶的孩子进房吃饭去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妈妈出来,说:“自己少吃一口也要给点别人,”便撮了大约二两米出来给钱望财大少爷,钱望财大少爷说:“不要米,有饭就给口我吃下。”“你还是个稀奇人呢!讨米为什么又不要米呢?”老妈妈百思不解地问。“麻烦。米要煮,麻烦!给口饭我吃一下!”钱望财大少爷靠在门框上,哼着,接了老妈妈的饭和菜,坐在门槛上吃了。日子长了,周围乡村的人都和钱望财大少爷熟了,知道他怕麻烦,只给饭吃,或者给钱,他收下。有的年轻媳妇逗他,问:“钱大少爷,你的父亲娶了九个媳妇,你娶了媳妇吗?”钱大少爷苦苦一笑,回答说:“他娶多了,连我的媳妇都被他娶了。不过,平均算起来,我家父子俩还是超过了的呢。”年轻媳妇很开心,说:“我跟你介绍一个,花字脸,梅花脚,打的个单辫子5],你要不要?”钱大少爷说:“麻烦,要媳妇麻烦,我一个人都养不活,要媳妇做嘛?麻烦!”……人生似一架天平,幸福与磨难共生,少年时幸福多多,成年后磨难紧跟。人生似一架天平,劳动与享受共生,少年时什么都不做,成年后什么都得做。……穷没有根,富没有苗人生有的是正道。攒下金银千千万,口渴只需水一瓢。穷有根,富有苗,良好习惯最重要。从小吃苦比金贵,恶习不改祸难逃。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本帝国主义正式宣布投降,在应城盘踞了八年、奸掳烧杀、无恶不作、不可一世的侵略者如同冻僵了的毒蛇,暂时没有能力咬人了,人们用收粪耙子敲他的钢盔,他们连手都不敢还,撤退了。钱望财大少爷讨米讨出了经验,从农村讨到县城,县城的餐馆多,饿了,在倒剩菜剩饭的桶里抓点馒头、米饭填进口里,有时还在扫出的垃圾中寻找可以嚼的骨头,渴了,就在剩菜桶内漂着舀点水喝,酸酸的、酥酥的,好喝,烟瘾发了,捡烟屁股抽。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六日,解放军经过二天二夜的苦战拼杀,“俘敌副军长顾心衡以下三千二百六十一人,毙伤敌副参谋长熊介生以下九百余人,缴获各种炮八门,轻、重机枪九十八挺,长短枪一千四百七十七支,各种子弹十三万余发,电台三部。电话机四十一部,战马一百三十五匹及其它大量军需物质。”6]钱望财大少爷挤在人堆里看解放军入城,望见一个军官骑着枣红马行进在队伍中,人们载歌载舞,龙灯狮子围着他转,渐渐的,狮子、龙灯舞来了,军官近前了,多么熟悉的面容,是老同学杨道荣,只见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不停地向挤破街心、欢呼雀跃的人们挥手致意。老同学,我望见了你,你看见了我么?唉——,怎么可能呢,我一个讨米的,他就是看见了也认不出是我啊!钱望财大少爷连续咳嗽了几声,胸口一阵阵疼痛,拖着极度虚弱的身子在背风向阳的角落里晒太阳,他已经贫病交加,好几天不能讨米了。夜晚,死在街角落里。杨道荣接到报告,有个讨米的死在街角落里,旁边墙上用黄泥写着字:“我是杨道荣的同学钱望财。”他立即带上警卫员来到街上,如同虾米缩在街角落的钱望财大少爷已死多时,脸色蜡黄,颧骨突起,脸颊深凹,头发二尺多长绞成了饼,胡须近一尺长粘满秽物,衣服油渍裹着长期挤煤灶出灰口留下的灰渣,只有眉心的一颗美人痣仍是那样显目。杨道荣俯下身子,摸着他的脸庞、手心,泪如雨下,和警卫员一起,把他抬到县立医院太平间,烧了一盆温水,亲手为钱大少爷理了发,刮了胡须,脱下他的脏衣服,擦洗遗体,当杨道荣为钱望财洗脚时,只见他的脚趾好似四川奉节县码头工人的脚趾一样,成了生姜块,老茧厚厚的,裂着一道又一道血口子,杨道荣一边洗,一边说:“老同学啊,假如你的这双脚走在抗日的征途上,你将是一名将军啊!”杨道荣拿出自己的津贴,买来白布、棺材,亲手装殓了老同学、请民工安葬了钱望财。因战火纷飞,他率领部队又踏上了征程。(完)1]应城市龙湖中的土台子。2]应城市地名,今属杨岭镇。3]应城市地名,今属黄滩镇。]今属应城市黄滩镇长咀村。5]指狗。6]摘自张才千《应城之役》,载《应城烽火》第一辑232页。张才千时任江汉军区司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