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赛人的车是一辆茶色“丰田”面包车,白朗宁没有发现车牌,显然这是一辆平时不大使用而在关键时候才用的黑车。
伊赛克右手握住一把美国陆军用的点四五柯尔特自动手枪,左手漫不经心地把在方向盘上,和白朗宁聊着。面包车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像一个喝醉了的酒鬼,跌跌撞撞地跳跃着前进。
“白朗宁,”他现在很亲热地称呼对方。他们已经是战友,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他们已经变得很熟很随便了——至少吉普赛人这样认为。“你用一把枪就够了吗?”
“够了。”
“你难道没听说过有一句话叫‘真正的枪手身上绝不止一把枪’的吗?后座座位下还有一把点三八六发左轮,你可以多挑一把。”他猛一打方向盘,拐了个九十几度的弯。
“留给你自己用吧。”
“噢,别马着脸好像死了人似的。”吉普赛人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白朗宁:“你应该向我们吉普赛民族学习,啊,一个多么好的民族!一个伟大而乐观的民族!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歌唱的民族!歌唱吧!用你的歌声去抒发你心中的爱,心中的恨——”吉普赛人又来了情绪,忽然做了个骇人的动作,左手丢开方向盘,双手伸向天空,头仰起,仿佛透过车顶已到了高远的天空之上做悠然而抒情地吟叹。
“你最好住嘴用心开车!”白朗宁伸过手替他把住方向盘。
吉普赛人很不满意白朗宁的不合作和干扰他,他当然也不会闭嘴,他又把话题扯回到了开始。
“我看过你们的武侠小说。有一位什么刀王,每杀一人都要换把刀,身上随时都会摸出无数把各种各样的刀来,而你却绝对发现不了平时他放在什么地方,比我们最棒的街头魔术师还棒。”吉普赛人笑道:“还有你们香港人拍的枪战片,那些神枪手,抽出一把枪,啪啪几声,将枪一扔,又是一把手枪!啪啪,又一丢,啊,又是一把手枪,几乎像有一个小型军械库在他们身上,看着真带劲!”
白朗宁忍不住微笑,却没有说话。
他心情因为刚才的事而不好,不然他早已告诉这个对中国一知半解的吉普赛人,武侠小说中的绝顶高手是只用一件兵器的。像傅红雪的快刀、西门吹雪独一无二的剑以及陆小凤古今无双的灵犀一指,真正的枪手也用不着像暴发户土财主一样把所有的家私都藏在身上,他的朋友中,太平山下四把枪中的另三位:丁景泰、解超、萧鹏,就从没带过第二把枪在身上。
至今他看过那部有“刀王”的武侠小说,它的作者一定是个写小说像印劣质伪钞一样快而粗糙,既不严肃脸皮又厚就像老母鸡下蛋一样草率的人。
如果连一把枪也用不了,第二把枪有什么用。
如果连一把枪也保不了,第二把枪有什么用。
他这样想着,吉普赛人好像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或者只不过是碰巧而已,笑着说:“还有那位千古第一大侠,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李寻欢身上也就不止一把小李飞刀。”
白朗宁苦笑,这倒的确是一个不好驳斥的证据——只是李寻欢每次发刀的手法和发的刀,都是一样的,而且从不用第二刀,一刀足以制敌。他扭头看窗外,忽然发现前面山道上零零散散地站着十几个人。
“真的堵上了,怎么办?”伊赛克也发现了敌人。
“冲过去!”白朗宁小声哼了一声,摇下了车窗。
面包车加了速,像一只下山的猛虎,怒吼着扑了过去。在一百米距离左右,他们已经清晰地看见了对方手中握有武器和让他们听下来的手势。
白朗宁悠然地笑了,像一个调皮的猫咪又嗅到了腥味,他的手慢慢伸出车窗,悬空稳稳地放着,而他的头依然在车厢内,他完全算估算和感觉代替了瞄准。
“啪,啪啪,啪啪,啪。”
八声枪响,对方人群中就像割麦般,几乎同时倒下了八个人。
“好枪法!简直神了!”吉普赛人兴高采烈地叫道。
对方显然被白朗宁这突如其来的神射打晕了,八声枪响一过,白朗宁枪口下突然失去了目标,剩下的人像受惊的兔子,“哗”地滚到了路两旁的草丛中,然后他们手中的轻重火力才一齐响了起来。
就像神社神道日的鞭炮点响,密集的枪声给白朗宁一阵奇异的振奋,就像戒赌多日的赌徒,忽然间听到了骰子在瓷碗中滚动的清脆声音,三万六千个毛孔,就像给熨斗烫过一遍,无一不服帖,无一不舒畅。
他收回右手,左手在枪机上轻轻一拍,退出弹匣,补满子弹,手法娴熟而优美,就像一个最高明的舞者正在进行一次最熟悉的舞蹈,说不出的从容不迫而得心应手。
“白朗宁别得意!”吉普赛人嚷道:“你来开车,让我露几手——”
他的话还没说完,白朗宁忽然猛一伸手每吧他按在方向盘上,自己也埋头。
“哒哒哒哒”,一轮快射就像一阵疾雨扫过,挡风玻璃上出现一排整齐的弹洞。
吉普赛人倒抽一口冷气:“二,二十响手提轻机枪。”
白朗宁头还没抬起,手已挥出,“啪”的一个点射,一声惨叫,那个刚刚抬起身阻击他们的机枪手就像上钩的鱼一般,身子一挺,应声倒了下去。
“闻风辨形。”吉普赛人又哼了一声,看来他对武侠小说倒看过不少。
白朗宁抬起手,伸手扶了把方向盘,把即将冲下大路的面包车拉回路中。
“好了,没事了。”吉普赛人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他们这时已冲过了那群人。
可惜这句话还是说得太早了一点。
吉普赛人刚刚抬起头,脸上的惊惶尚未消失,却又忽然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露出恐惧的表情。
十几米前,一辆载重长车横横地挡在路中央,当然是横田帮的流氓们一时来不及设置路障,就用他们的卡车来代替了。
白朗宁冷静地观察路的两边,绕不过去了。他脑筋飞快地一转,冷冷道:“下车吧。”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手已猛然将车门顶开,话音刚落,已飞纵出去,落在地上,跟着一个前滚翻,消解了惯性,借势站起,“啪啪”,就是两枪。
两个刚刚从草丛中冲出来的流氓就像被钉子忽然一下钉在地上,一缕鲜血慢慢顺着他们眉心流下,然后他们就像被掏空的口袋,慢慢地软倒下去。
“白朗宁,你从不打别的地方只打眉心吗?”
白朗宁转过头,才发现吉普赛人还躺在地上,显然摔得不轻。
“轰”的一声巨响,面包车带着巨大的惯性撞上挡路的卡车,爆炸了。
白朗宁一个前空翻,扑倒在吉普赛人身边,避开爆炸的巨大气浪和碎片冲击,以及草丛中扑来的一阵弹雨。
“没事吧?”他小声地问吉普赛人。
吉普赛人眨了眨眼睛:“没事。”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他跃起的同时,手中的点四五也发出了怒吼。
“砰砰!”
两条人影从草丛中飞起,他们就是刚才向白朗宁偷袭的人,在点四五的强大冲力下,尸体冲出好远。
他们马上将形势基本观察清楚,在他们前面十几米,就是那辆卡车后还有敌人,数量不明,而在他们身后百余米左右,还有刚才第一道阻击线剩下的几个人正在向他们夹攻过来,他们现在是腹背受敌。
“怎么样?趁后面的家伙还没扑过来,强攻前面,冲下山去?”伊赛克问。
“你佯攻前面,我先解决后面。”白朗宁冷静地回答:“要注意保护自己。”
挡在前面的敌人,实力究竟如何他们不清楚,万一冲不过去等后面的敌人逼近,前后夹击,就是兵家大忌了,这一点白朗宁当然懂;集中优势兵力采取各个击破的方法歼灭敌人,这一点白朗宁同样懂。至于优势兵力,白朗宁当然认为是自己了。
两个人迅速扑入山道两旁比人还高的杂草丛中,同敌人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白朗宁隐在草丛中,小心地悄悄向山顶摸去,大约上行了四十米时,停了下来,在一块大石边埋伏着,这是一个很有利的地形。
这时吉普赛人那边也停止了枪声,整个山坡上就像一段波涛壮阔、雄伟壮丽的交响乐中,忽然过渡了一段演奏得极低极低的行板,竟然让人有一种奇异的沉默之感。
白朗宁暗暗祈祷,这个吉普赛人千万不要运气不好,连几分钟都抵挡不住。
前面传来轻轻响动声,皮鞋踏在松软泥土上,衣服擦在长草上,急促的呼息,交织成一曲紧张的战斗进行曲。
一个流氓从白朗宁身边摸过,白朗宁屏住呼吸没有动他,又一个流氓紧跟着过去。
这些流氓不知是由于胆怯还是根本不懂密林单兵作战的含义,互相间保持着三五米的距离,这样虽可以互相呼应,但却使目标更大,更容易暴露,使敌暗我明,成为攻击的目标,失去了先机。
白朗宁一直等他们全过去了也没动作,再等了十几秒,估计后面没有别人了,然后再稳稳地举起了他的白朗宁。
他已经计算好,敌人有七个,他的白朗宁手枪中刚好好像还有七枚子弹,莫非是天助我也,早已安排好的?白朗宁微微笑了笑。
他微笑着站起身,居高临下,从上面可以很容易地辨别出七个人身形,他选择了目标大的背心。
“啪啪。啪啪啪。啪。啪。”
他飞快地扣动扳机,忽然意识到不好,身子刚刚一矮,一粒子弹已从他肩头上飞过,打在他身后的大石头上。
原来那七位流氓中居然有位好手,在白朗宁第一枪打响之时就然飞快地就地一滚,躲开了白朗宁的偷袭,而且还还了白朗宁一枪。
白朗宁有些懊丧,早知道第一枪就该打他。他再一想又不禁笑了,自己又不知道那七个人中哪个身手最好。
他飞速地换了个弹匣,想了想,轻轻地把空弹匣往旁边扔去。
没有动静!
白朗宁忍不住叹了口气,在心中暗骂一句,看来这家伙也很狡猾,根本不为这小小的诱兵之计所动。
两个人相距只有二十米左右,互相都知道对方不是易之之辈,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僵持着。
白朗宁心急如焚,这样下去决不是办法,吉普赛人还在等着他去支援,他绝对不能陷在这里,等敌人围了伊赛克消灭掉再来围他,这岂不是反而被敌人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了!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仔细地辨别对方的身形。
他记得那个敌人伏身的大致所在,他想必也和自己一样不敢轻举妄动,还呆在原地。
白朗宁一眨不眨地透过严密如最保守最厚实女人衣服的杂草,收索着他想看到的目标。
那边模糊地有一团颜色较深的黑影,是不是对方也在窥探着他?
白朗宁不想再耗下去了,决定冒险,手一挥,一发子弹射向了黑影的中心。
一声惨叫,白朗宁再不犹豫,“啪啪”又是两枪,结结实实地打在那个突然跃起、胸口中枪而脸上满是疑问和震惊的身体上。
吉普赛人的情况可就不那么妙了。
那些亡命之徒从最初片刻的相持,马上就发现伊赛克只有一个人,便大胆地借助草丛地掩护从两翼慢慢地向他包抄过来,甚至大声地互相吆喝,显得肆无忌惮。
伊赛克的枪法也不弱,虽然又瘦又高,身手却还算得上敏捷,一边躲闪着密集如老婆臭骂的弹雨和阴暗如女人狐味的偷袭,一边给敌人送去老婆勒索老公工资一样准确的反击。
但这显然如一个丑陋又无钱的男人向女人献上的笨拙不讨好的殷勤,没多大的效果,不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几乎陷入了重围中。
敌人的火力越来越猛,越来越集中,越来越准确,好几次打在了他身旁不到一尺的地方,若不是他的点四五出枪必杀,敌人猖狂得简直要大摇大摆地走上来活捉他了。
伊赛克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地方消灭几个敌人,可惜他发现敌人的包围圈像恋爱中女人的气量,越来越小,他活动的范围像恋爱中男人的存款,越来越少,敌人越逼越近,他甚至看清楚了刚刚倒在他枪下那个流氓惊惧的表情。
白朗宁那小子该不会出事吧?他马上否定了自己,那他会不会丢下自己独自逃命呢?他马上更坚决地否定了自己。不仅是因为他相信白朗宁不是这样的人,也因为他绝对不敢相信这种可能的后果。
白朗宁。白朗宁。他在心中一遍遍地练着这个名字,发现自己竟比少年时在约会前念着情人的名字还叫他感到迫切和渴望。
每一秒时间对他来说都是那样漫长,这滋味简直比他在赌桌前押上一笔大注时,等待庄家开官的盼望还要叫他等得焦急,他简直有些忍不住要跳起来大骂人了。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枪声,在零乱的散射中显得那样别致和悦耳。
白朗宁。枪神白朗宁。
伊赛克松了一口气,把脸贴在身下的泥土上。白朗宁的枪声对他来说,甚至比这世上任何声音都动听。
“喂,伙计,我们到什么地方去?”白朗宁问正在得意洋洋开车的吉普赛人。经过刚才一场枪战,他对这个吉普赛人的身手也有些佩服,毕竟,一个人对付三十几个枪手可不像对付一个小姑娘上huang那样简单。
“别叫我伙计,我叫伊赛克。”吉普赛人不满地分辨。他冷冷地看了看白朗宁,再看了看他那身因为刚才的战斗变得肮脏可笑的奇怪打扮:“我们得先找个地方换身干净漂亮的衣服,喔,在这个势利的世界上衣服有时比人还重要,白朗宁,我的朋友,你当然同意我的看法是不是?然后呢,我会带你去一个美妙的地方,见识一些有趣的人。”
“有姑娘吗?”白朗宁漫不经心地应着。
汽车驶入横滨市。
十分钟后,大竹康郎看到了尸体累累的战场。
他也看见了别墅内伤痛欲绝、面色枯槁的夏子。他从没想到感情会给一个人带来如此巨大的创伤,令一个人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如此巨大的改变一个人。
他觉得他的心被揉碎了,她是他的亲妹妹啊!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以前她像个小尾巴似地跟在他身后那些难忘的童年韶光,他的心里忽然充满了愤怒的力量,这力量如此强大地充沛着他,他甚至可以撕裂一头狮子。
但他什么也不能做——也许就算白朗宁现在就站在他面前,他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控制住自己的冲动情绪,他现在已是大竹帮的代帮主,而且是一位优秀的枪手。他面无表情地拿过手提电话向他父亲报告。
“野兽已破网而去。”
敏惠正雄沉默了很久才问:“夏子呢?”
大竹康郎吸了一口气:“她很好。”停一停又说:“只是她恐怕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们了。”
没有声音。
大竹康郎又问:“现在怎么办?”
“回来吧。”老人的声音很平静。
“回来?不继续在横滨追踪搜索,我想——”
“回来吧!马上回来。”老人打断了他:“用不着我们去找他,他自己会来找我们的。”
老人停了停又慢慢说:“而且用不着让我们等很久。我相信。”
(这一章现在看来,当时肯定是因为感慨温瑞安不尊重武侠小说的创作,一时调侃,自己也写得随手了,也许以后出书的时候可以把那些过分与全书气氛不合的比喻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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