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回不了头，王羡吃了一惊。
再陛下面前没了退路，那就只剩下……
她呼吸一滞，张口叫夫子。
崔长陵心下不忍，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照理说她骗了他，这么大的事情，她撒了谎，在他府上“骗吃骗喝”过了近两个月，他用心教导她，多少年没这样真心待过人，她算头一个了，到头来却是个骗局，他知道了真相，该把她轰出去，该不叫她踏进他府中半步，该把狠话说绝了，这辈子都不必再相见，至于王家人，有一个算一个，这笔账，将来总归要慢慢算的。
他可以为了朝堂、为了陛下考虑，不闹到御前，但在陛下那里，随便寻个什么由头，要打发了王羡从他府上搬走，难道还不能够了？
人是交到了他手上来教导指点的，将来能不能成气候，说到底是他说了算，陛下又不会再召了她去细问。
可是……
可是他狠不下这个心，及至于眼下，她这样无措又担惊受怕的模样，落在他眼中，更让他生出不忍。
不忍苛责，更不忍叫她受为难。
崔长陵长了这么大，几乎没为什么人这样操过心，不是说他自私自利的一个人，只是习惯使然罢了。
王羡显然又是个例外，而至今为止，连他自己都没弄清楚，她是因为什么，成了那个例外的。
从前觉得她真心为他，只为了崔长陵这个人，不为大晋尚书令，更不为博陵崔氏子。
那她如今既然撒了谎，当初的一切想法就都成了笑话才对，可到头来……
崔长陵蹙眉，觉得自己头一回看不透自己在想什么，这感觉很不好，像有一只手，死死地抓在他心口上，而牵动着这只手的方向……
他下意识往王羡站着的方向看过去。
是她啊。
王羡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也观察到了他神色之变，于是更不知如何是好：“这事很严重，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敢瞒夫子，在此之前，我曾经想过，如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陛下肯一笑置之，不追究我们家倒罢了，可陛下要真是觉着我们王家目无君上，这是个欺君之罪，我情愿一死，以求换我们王氏一族的无虞。”
她目光诚恳，小脸上写满了真挚。
崔长陵心头大动，她竟然是这样想的。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的也没有错，王家毕竟是重臣，陛下将来气不顺，觉得叫王家人打了脸，真要问罪，又有他们这些人从旁求情，到最后，杀一个王羡，平了那口气，这事儿也有了着落，往后王家人也只会更本分，更敬贞而事上，只要陛下能消了那口气啊。
她今岁十四，原本无忧无虑，那样金贵的一个人，要不是为了接近他，也不至于弄得这样子，连以死谢罪都想过了……
崔长陵坐正了几分，也没再倚着凭几：“要你一个小姑娘的命不至于，你也别这么胡思乱想的，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有你父兄在，如今我不也成了你们的帮凶吗？别说我了，谢四是不是今天，陪着你们一起去的温家？”
她啊了一嗓子：“夫子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摇头失笑，见她呆呆的，才有了些俏皮活气儿，不然心事重重的，叫他看在眼里，不舒服极了：“我那会儿问，你大兄不愿说，你二兄一向跟谢四交情好，要说言情听得进谁的劝，这建康城中，除了我与荀夫人外，也就只一个谢四了。你二兄领着你上门去，不可能不叫上谢四。原本我也是猜测，但见你大兄犹豫了一回，才笃定了。”
“夫子真厉害啊。”她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小手看，“其实我也知道，真出了事情，你们会替我们家求情的。可是夫子，你先前把话说的那样厉害，这个情，真的能求下来吗？”
她一面说，一面又摇头，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样子：“我估计是不行的，如今是两难，进不是，退也不是，进不得，更退不得。没法子到陛下面前禀明实情，可我们也不敢再欺瞒着……”
王羡顿了下，缓缓抬头：“从前夫子说想叫我进廷尉府，四兄一直不愿意，但二兄心下还有犹豫，觉得横竖差事办不好，寻个由头请辞也不是不能够的，况且以后是慢慢的，想法子叫夫子和陛下知道这事儿，拿捏住我们家，也就算了。现在又一时知道陛下当初的用心——”
她抿紧了唇角，后头的话不必说，崔长陵也明白。
崔长陵深吸了口气：“你知道，为什么陛下先换下陈荃吗？”
他突然说这个，分明同眼下他们讨论的事情是无关的，可她还是顺着他的话，一面摇头一面说不知道，想了想又添了两句：“但是这位陈大人，我是知道一些的。他出身颍川陈氏，也是百年望族，门风清贵，而且我还听我六兄说过，这位陈大人的亲姊嫁的是宇文氏，他家中堂兄也尚了主。陈家虽没到公主满门的地步，可地位很不一般的。”
说到这儿，她才歪了头，正是一派天真姿态：“既然出身这样好，当年又能领了廷尉府的差事，陛下为什么在数年之后，想把他换下来呢？”
“我与你说，你便明白了。”他指了指旁边官帽椅，意思是叫她坐着说话，一直到她挪步过去坐下，才接上前面的话继续说，“你说的这些都不错，而且当年我从廷尉府抽身出来时候，陛下也实在是无人可委派，才放了陈荃顶上去。我从前与你说过的，廷尉府的差事，与旁处又不一样。陛下一向都极看重廷尉府，凡廷尉府经手的案子，陛下只要真相二字。说到这里，我再问问你，你知道为什么当年先帝在时，一纸诏书，叫我做廷尉卿吗？”
“因夫子的出身，还有当年八岁成名时，成的便是断奇案的名，后来温夫子又说夫子能通鬼神，所以当年先帝召夫子入朝，廷尉卿最适合夫子。”王羡坐的很正，根本不往椅背上靠，一双眼盯着他瞧，直到她一番话说完了，他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她莫名觉得自己说错了，可除了这些，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就不大确定的小声问了句，“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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