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噙着笑说不是，面色舒缓了好些：“我虽夫子云游十二载，人情世故不能说不通，可乍然入朝，又初入建康，无人与我相交，更无人与我私交甚好，更有甚者，我离开家中多年，同爷娘、同兄弟姊妹间，都不是那样亲厚，虽说血浓于水，可多年未见，再是骨肉至亲，也难免生疏。”
王羡死死地拧着眉头，有些明白过来，顺了他的话说下去：“所以先帝叫夫子做廷尉府，是因夫子能秉公持正，无人回到夫子面前求私情，纵使有人求到了夫子家中去，夫子也未必会听。”
崔长陵对此很满意，嗯了声：“其实陈荃最初接管廷尉府的时候，同我当年的情形，有些相似之处。他是年少离家入上京的，那些年里头，虽也托借颍川陈氏的名头得了好些便宜，他家里也帮衬他，但颍川陈氏到了如今，在京中说得上话的子弟不算多，嫁宇文氏也好，尚主也罢，不得势照样没有用。”
他这样解释，王羡便彻底懂了。
当初叫陈荃接管廷尉府，陛下也是看上了他不会徇私，更无从徇私，早年间他大多还是自己打拼，才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真是有人托陈家人在他面前求个情，他也未必会为了这点子徇私，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但是经年过去，人在高位上待久了，心性难免会变。
看样子，这个陈荃，就是变了心性，才会让陛下容不下他了。
她不由得生出好奇来：“陈大人做过什么？”
“说出来不值一提，不过是想给他妻弟在廷尉府安排个差事，他费了心思，叫人捅到了御前，估摸着早几年也有些不本分的事儿，一股脑都叫说给陛下知道了。”他又叹气，好似是替陈荃可惜，“其实他这些年干的不错，是个能办事儿的，就是心性变了，委实用不得，不然将来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所以陛下早前就一直想，能把陈荃给替换下来，只是放眼看去，没个人选，再加上廷尉府的差事，也不是什么人，轻易就能担起来，左右思量，才有了之后的事情。”
是啊，他今日能给他妻弟安排差事，明儿个就能为他爷娘去徇私。
但令王羡费解的是，崔长陵好好地，提起这个干什么？
她心下不解，就带到了面上来，张口就问他：“夫子好好的说起这个，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吧？”
“自然不是。”他看过去，目光灼灼，“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
“我应该……明白什么？”
他很喜欢看她这样呆呆的样子，他见过她在外人面前什么样，对着郗衍之她能疾言厉色，永安遇险时她又能够临危不乱且不惧，唯独在他这里，会生怯，会一味的服软，还会有这样呆蠢可爱的时候。
崔长陵收回思绪，细细的与她解释：“陛下从来都不是昏庸的君上，也不会做一个无为的帝王，我们都知道，陛下要你们家做纯臣，可是你们却忘了，陛下是什么样的心性。十一娘，陛下不会要你的命，你用不着害怕。这天底下，再难过的坎儿，陛下都迈过了，到了如今这时候，怎么可能与你一个小姑娘作难计较？”
“可是……”
她话没有说完，崔长陵就打断了她：“记得我在你们家的时候，与你大兄说的另一个法子吗？”
王羡浑身一震。
他说的是，他到陛下面前去回话，把一切真相剥开了给陛下看，怎么处置，全凭陛下圣心裁定……
崔长陵当然看见了她那一震，便摇了摇头：“我要没有个六七成的把握，能劝住陛下不动你，不动你们家，怎么会真的动这个心思，到御前去回话呢？”
“夫子是说——”她越发糊涂了，声音戛然而止，须臾又起，“夫子把我说糊涂了。在我们府上时，夫子明明不是这样说的，所以我阿兄没敢拿主意，可一转眼的工夫，夫子又这样同我说，这……”
“这话不跟你阿兄讲，是因为说了也没用，而且你看着吧，等他在郡公面前回了话，冷静下来，自己也能想明白这一层。他们不是早就想过的吗？给陛下送这样一个把柄，陛下并不会动你们家。他今次不敢拿主意，一来是乍然得知陛下想动陈荃这个事儿，二来嘛，未曾回禀郡公，他怎么敢在我面前松口定主意？”
崔长陵又想摇头来着，又生生忍住了，一车话说出口，见她还是似懂非懂，便又生出十二分的耐心：“你可以理解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些话我能坦白的跟你说，但却不能跟你阿兄们讲，只能叫他们自己想明白。等他们想明白了，就会找上门，请我入宫，到陛下面前坦白一切。”
这里头的门道太多，也太深，王羡不得不承认，她一时间脑子根本转不过来。
为什么不能跟阿兄们直言？又为什么一定要等阿兄找上门来请他出面？
她迫切的想要弄明白这一切。
然则崔长陵似乎早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压根儿也没给她再开口追问的机会，把手一摆：“这就是人跟人之间的相处之道，更是这上京建康中的生存之道。你自己个儿慢慢想，慢慢琢磨，早晚有你想明白的一天，等到了那一天，你或许会不屑，但我希望你能记住，想通了，就得服。这个世道，没有人能全然不认命。我不能，你诸兄不能，郡公更不能。我们都不能，何况是你呢？”
他说的太深奥了。
王羡一个劲儿的蹙眉，小脸儿都皱巴到一起去了：“夫子，这些话叫我听的云里雾里。”
“听不明白不要紧，你知道我不想叫你再问就行了，坦白说，你再问，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有些事儿能教你，有些却只能我点出皮毛，你自己参悟，什么时候能参透，那要看你的悟性和本事。”崔长陵从拔步床上挪了下来，往外走了三两步，“天也不早了，回去歇着吧，我得去看看小幺，不然她那个脾气，还要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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