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
崔长陵下意识的皱了眉头。
二十岁那年初入廷尉府，他用淡漠来伪装自己，其实内心的煎熬，只有自己知道。
每次结案，他都会不由自主去回想。
那一桩桩案件中的每一个人，死去的，活着的，善的，恶的……
夫子说得对，他这辈子，情之一字始终是牵绊。
从那时候，他就隐隐感觉到，夫子当年劝他的话，绝不是无中生有来吓唬他的。
所以他只能表现的更加淡漠，好似那些过往的人与事，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一个过客，更是局外的看戏人。
王羡的心思他多少能够理解，更不要说，她今岁十四，且是个女郎。
小娘子心思细腻，想的也比他们这些郎君要多。
她话里话外，无非是替李氏惋惜罢了。
崔长陵几不可闻的叹了声气：“还记得去永平的时候，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王羡怔了下：“夫子指的又是什么？”
“这世间不平的事原也太多，而我能做的，你能做的——”他拖长了音，目光灼灼的打量她，“十一娘，就像我当年能为永兴百姓所做的一样，我亲手抓了蒋之行，叫他不得好死，这是还百姓一个公道。而如今，你能做的，也只是查清真相，还曹家一个公道。”
“那李夫人呢？”她有些钻了牛角尖，不住的蹙眉，“夫子的意思，我懂了。陛下高恩赦免曹祁斌，有他的道理，我也能明白。曹问修的错，无非是当年一心攀附陇西李氏这个姻亲，加上他多年来偏爱幼子，才酿成今日之祸，如今曹祁瑞和李夫人都不在了，胡氏也会因意图残害夫主而获罪下监牢，这样的惩罚，于曹家、于曹问修，都足够了。陛下看在他多年勤勉，所以不再动曹祁斌。”
她话到此处，深吸口气又顿了下：“曹祁斌经此一事，仕途无望，再也不可能出人头地，对于士族郎君而言，再没什么比不能入朝更可悲的。所以，曹家的案子至此了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应得的惩罚，也都为他们过往的错处而付出了代价，可是夫子——”
王羡站直了身子，满目悲凉：“李夫人何辜？她的死，又该怪谁呢？怪曹家？怪李家？还是怪你，怪我？”
崔长陵随着她站直身子，便起了身。
她这样为李氏而感到悲伤，是因为她心善，是因为她尚且不明白，生命究竟可以脆弱成什么样子。
他从桌案后绕到前面来，在她身侧站定，其实很有把人揽入怀中的冲动。
那份悸动越来越清楚，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眼前的人，于他而言是不同的。
可他只能生生忍住，唯恐吓坏她。
“十一娘。”他放轻了嗓音，像怕惊了她，“李氏的死，是这世道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她抬眼看他：“夫子是说——”
她再没说下去。
她明白了。
曹家门第始终有所不及，曹问修身为曹家郎主，一朝有机会与陇西李氏攀亲，他自然乐见其成。而李家因多年无法在上京立足，便有心寻上了曹问修这位度支中郎将。
士族联姻，自来如此，这就是世道，这就是风气。
曹问修错了吗？李夫人的爷娘错了吗？
不，他们都没有错。
王羡略将眼眸合了合：“是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家族。而李夫人过门之后，曹问修与曹大妇不曾苛待她，连曹祁瑞都能做到与她相敬如宾，并没有人要害她，更没有人对不起她。她生在高门中，自来便享受着寻常人所没有的富贵与荣华，而联姻，自然就是她要为这荣华富贵所付出的代价。她的死……”她抿紧唇角，好半天才幽幽感叹，“她的死，只是时也命也。”
崔长陵心头一动。
她明白所有的道理，可内心深处，仍旧为李氏而感到不平，可她不会怨怪任何人，也不会再自责。
她只是觉得无能为力。
这样不闹也不纠缠，真是让人没由来一阵心疼。
他终究还是握住了王羡的肩膀，迫得她与自己站了个面对面：“你进了廷尉府，生离死别，以后会常见，肮脏的、阴暗的、晦涩的，所有的事，都会慢慢的摊开在你面前。十一娘，只要你做到了自己该做的，就永远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他于心不忍，还是劝了两句，只是又不敢把这话题继续下去，怕的是她越发沉溺其中。
李氏吞金而亡的消息，对她来说，是一时三刻没办法接受的，而天子的决定，对曹祁斌的赦免，对她来说，更是扭曲的。
崔长陵勉强扬了抹笑：“这两日在廷尉府查这案子，尚书台好些事情都积压了下来，等过两日我处理了尚书台的事，带你到城郊去散散心。”
他一面说，一面抬了眼皮看向窗外：“六月天热起来，我们家在城郊有一处宅子，挖了好大的一片荷塘，去了城郊，没人认得出你，我陪你放纸鸢好不好？”
他有私心。
认识了这么久，没见过她穿女装是什么模样，更未见过她如寻常女郎那样娇俏玩耍时是什么姿态，他时常想起崔净瑛在家中放纸鸢，或是抓了雀鸟牵在手上的样子，可把脸换成是她，那场景便一下子烟消云散，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想象不出那该是何等光景。
王羡其实不大有心情，但她知道崔长陵是好心，不想叫她在这件事上陷的太深。
她一时也觉得感动，他明明那么忙，还要顾着她。
她低了低头：“等夫子得空就行，也不用特意抽了时间带我去玩，给阿耶知道了，要骂我胡闹，耽误夫子的正经事的。”
“带你散心，是最正经不过的事了，只是……”他话音一顿，见她抬头看过来，只给了她个笑脸，后话都不提了。
王羡听出了他言外之意。
只是一次两次，他可以这样陪她散心，忘记这些事情，时日久了，总要她自己释怀，在廷尉府的日子还有那样长，她一步一步走下来，不能每次遇到这样的案子，都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他并不觉得她是个累赘，可她要学会成长。
于是她欸的一声应下来：“夫子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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