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根本不理众人走出房门的那辛，李盛武和李世洪对视了一眼，同时摇头苦笑。随后李世洪把那辛递给他的那张两页纸拿过来观看，刚看到一半时就面露惊容，然后又认真地看了两三遍之后，他才把手上的供词递给五叔，用只能他们两人听到的声音：“这事看来是真的。”五叔盛武仔细地瞧着纸面上记载的文字。
林姓特务小玲，男，辽宁省奉天市某镇某村人，农民。浓眉大眼，敦厚老实，人长得精神。之所以有这样一个女性名字，是出生那天家门口路过个算命先生，他爹花了半块大洋向先生求来的。少时上过两年私塾，粗通一点文墨，能写自己的名字、简单的家书，尽管有错别字，但文理还算通顺，这对于他能被招募做一名特务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能记录被观察者的动向。
林小玲在家务农，兼做骟匠，替本村或邻村骟牲口。挣点钱或粮食回来，用以养家糊口。能促成林小玲当特务，是因为他给邻村的一大户人家骟马，手法技术不过关，把刀子上的脏东西带进了伤口，马被感染了，没能活过来。林小玲知道消息连夜离家跑了，他怕主家让他赔马。
本来招募特务这事应该是归上峰秘密运作的，而且人选通常也是精中选精，然后加以严格训练。像林小玲这样的，根本不够资格，但他能成为特务就是这么巧。一路逃到奉天的林小玲，平时靠打短工维持生活。
这眼瞅着就入了冬，身上的衣服还是春天的呢，连身棉袄棉裤都没有，给林小玲愁的。这天他又去小饭馆帮忙，掌勺的就问给他找这一活计干不，他一听还有这好事，工钱都可以不要，保证他一天能吃饱就行。掌勺的就领他去见了一人，这人就是国军潜伏在奉天的特务张宇。
张宇前段时间执行暗杀任务时，腿和后背受了伤，虽救治急时，可身体行动不便。但近来鬼子、共党、土匪等活动越来越频繁，这又不能让他安心养伤。他便灵机一动，想招募一批人做外围监视。反正上峰能拿到准确的情报，他管你是怎么做到的。再说这批人只是监视记录被监视对象就行，不用他们做别的。况且他们只跟自己单独联系，服从自己的指挥。就这样他自己做主把自己升为驻奉天的站长，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划完美无懈可击。于是就找了在小饭馆掌勺的表哥，让他帮忙寻找。
张宇对这批被招募的做了下简单的测试，无非就是读报和写自己的名字，结果林小玲是这批被招募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不但能读能写，还会用阿拉伯数字记录时间，张宇当即决定由自己对他进行培训。可培训了不到一周时间，张宇接到上峰密电说奉天李家杂货铺是共党的秘密联络站，本来这事应该张宇亲自去办，可他一来是有了这批人产生懈怠之心，二来林小玲表现得出色，这就让他蒙生了测试的想法，所以就有了林小玲监视李家杂货铺这一幕。
李盛武看过纸上的供词，仔细地猜想着，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考虑，可想了个遍依然是没有头绪。大家看着拿到供词记录的李盛武，时而眉头紧皱，时而手抚摸下巴，最终李盛武长叹一口气，朝着大家说道：“时辰不早了，明天还有很多活计要干，都早点去歇息吧。”
大家只好回去，等屋子就剩下李家人时，徐氏上前赔礼说道：“对不起，五叔！孩子小不懂事！好好的一顿接风宴，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是不像话，等明天他。。。”五爷盛武摆手打断徐氏的话：“该我说对不起，饭都没让你们吃好！再说永青没错，错的是我们，是我们这个腐败的政府。。。”说到这里的李盛武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李世洪明白五叔的意思，可徐氏不一定明白，他想守护家人的安全，就必须做到让家人不知或少知。屋内一时沉寂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响起一女人说话声：“李君，太晚了，能送我回去吗？”大家这时才被惊醒过来。
看着出了门的李盛武和女人，徐氏稍稍沉默了下，开口问道：“刚才那女人是日本人？五叔咋会和她在一起？看两人动作表情好像很亲密？”李世洪考虑了下，决定还是告诉她：“她叫小林美奈子，毕业于日本九州帝国大学医科大学，她救过两次五叔的命，五叔和她最近准备成亲。”
瞧着屋内有些目瞪口呆的亲人，李世洪只能是无可奈何的表情。计划是五叔盛武早就制定的，只是他没想到家人中会有人这么大的反应。他有些忧虑五叔这么做是否值得，为天下劳苦大众能翻身当家作主，就得牺牲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利益、甚至自己的生命，他李世洪自问还有些做不到如此的决绝。他有些羡慕五叔盛武，羡慕他这种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精神。
李永丰看见屋内的人又沉默不语，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了，才开口说道：“娘，都累了一天，咱们早点歇着吧。”
“睡觉，睡觉”李永强这时也附和道。
铺好被褥，永斌和永强被让到炕头的位置。这是东北农村俗礼，东北冬天到下半夜时，只有炕头上还有些余温，走亲戚的客人在炕头上能睡宿好觉。李世洪挨着躺下，徐氏搂着女儿永玉，永丰在炕稍睡。这要是在城里多少会觉得尴尬，在乡下人眼里看来很正常，乡下不像城里有那么多材烧。乡下人也没那么多讲究，有的人家可能三世同睡在一个大炕上。讲究的人家，才会在炕上放个炕屏，或者在梁上垂下个布帘。可徐氏她们这两天被折腾的够呛，也就没那个心思臭讲究。
天刚蒙蒙亮，李永青就被院子里传来的动静给吵醒了。揉了下干涩的眼睛，眼角的眼屎用手指擦去，坐起身子听了能有一会儿，左右看了看，发现炕上就自己一人时，口中叨咕着：“还让不让人活了，这才几点啊，都不困呐，起这么早。”说完又再次倒在枕头上，翻身把被子骑在身下，捂着耳朵念叨着：“听不见，我听不见，我要睡觉。”
过了几分钟，猛地坐起来，思考了一小会儿，着急忙慌的穿起衣服，“这下死定了！泄露天机！不得被雷劈呐！”边说边穿衣下地，套上鞋子，出了东厢。院子里有的伙计在打扫、有的在给熬药的灶升火、有的在晾晒草药。徐氏和二姐永玉在烧火做饭，老头那辛、牛铁锤、爹爹李世洪站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小声的交谈着。大哥永丰和那志武刚打回水来。
看到他们各自在做着活计，李永青并未理会他们。蹑手蹑脚地找了个宽敞些地方，站了会儿，觉得也没啥事，就开始做起了广播体操。中间夹着些功架不是功架，看起来相当别扭的动作。有时上窜下跳像个猴子；有时单足重重地踩地、单臂摆动模仿大象；有时来个怀中抱月那架式就似大猩猩；有时如蛇全身盘起；有时如虎蹲四肢着地，仿佛就似成精的动物。
院子里的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永青，父亲世洪小声地嘟囔道：“这下我是相信，不管别人信不信，我是信了。这还真像是孩他娘说的，被狐仙给开了窍。就这身动作，要不是狐仙教授，他自己肯定是不会的。他自己还弄了个‘生而知之’的名目，也就是骗骗那辛那样的吧。”
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收了他的那套功架，和自己昨晚看到一样，练完了身上暖洋洋地，浑身上下似有无穷地力量。刚想再仔细琢磨下，“你这打把式卖艺呐，呆会儿，我教你认字。”不和协的声音地自身后响起。李永青转头看去，不知道五爷爷盛武是什么时候进的后院。“行了，都别看了！老大媳妇，饭菜弄好了没？好了，就吃饭。”五爷盛武语气中带着严厉。
徐氏忙应了声，招呼老大永丰和那志武过来帮忙。院里的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也都上前来，取了各自的碗。拿上两个窝窝头，盛上碗小米粥，再放些咸菜，端到有阳光的地方，蹲坐下来，吃了起来。李永青凑到那志武身前，小声地和他说道：“武哥，在车上和你说的那事，还算数吧！”那志武挺直脖子，可算把嗓子里的食物咽下去了，“算数，大老爷们的，说话能不算数，除非想当娘们！”然后他又偷瞅了眼李世洪，端起碗喝了口粥，朝着李永青说道；“那你在车上说的那话，算数吗？”李永青用力地点了下头，快速喝完碗里的粥，“爷们说话向来都算数，一口吐沫一个钉。”
牛铁锤用手捅了下那辛，脑袋朝着李永青点了下，眼神转回到那辛身上说道：“您老这孙子让人卖了还得替人家数钱！永青那猢狲也是人敢招惹的！以后您老可受罪呐，都说享儿孙福，您老这是遭罪呐。”那辛看了下聚在一起的两人，满面笑容地冲着牛铁锤说道：“彼此彼此！谁也别笑话谁！要搁前清那会儿，我孙子是个伴读，你也就是个包衣奴才。”
这话听完，就看见牛铁锤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吃了那辛。老头那辛摸了下山羊胡，摇头晃脑地、嘴里哼着听不出来的京剧调子起身去刷碗了。“牛叔，您别生气！您看一会儿是不是把那人交给我们？我们想再审审，看看能不能让他多交待一些？”李永斌离着老远就看见两人像似在吵嘴，所以他才过来借劝说的机会提出想见一见那特务。
牛铁锤头不抬眼不睁地回答道：“这事你和我说不着！想见人，可以！你弟弟同意了，送你都可以！”说完转身就回东厢房。李永斌好悬没被他这话给噎死，可又发不出火来，他是看出来，这三人是真把李永青当做领导来看待，只要李永青说的话不管对错，三人绝对执行。
“永斌大哥，咋还在这儿愣着呐。求你个事，你们肯定想要那人。呆会儿，你和五爷爷说我在东厢房那爷爷那等他教我认字，”李永青拿着碗走到他身边说道。“啊，想点事，你说让我们去那爷爷那，”大哥永斌回过神来，和十弟永青说道。十弟永青晃了下手中的碗说道：“嗯呐，管事的人来就行，小喽啰听令就行。”呲牙笑了一下，往伙房方向走去。
回到东厢房的李永青，还没等坐下，那辛就问道：“人给他们？”牛铁锤上去一脚，狠狠踢在那人腰腹上，回头冲着永青说道：“点天灯得了！还给他们？他们还想感化他呐！”他笑嬉嬉地走上前，蹲下来检查了下：“不给也不行。牛叔，别告诉我说你没发现院子里的都是他们的人。”永青拍了拍那人的脸，继续说道；“留活口，先别管能不能感化，我只是有了点想法，到时再看五爷爷他们的态度吧。”
那辛示意永青坐到他身边，向他讲了昨晚自己让那志武听窗根的事，“这么说，这事是真的！”永青问道。那辛点头确定，永青沉思起来，手不自觉地在身上掏起来，掏了半天才发现这副身体上根本没烟，就只能放弃想抽烟的念头。
“五爷爷两次受伤都被小林美奈子所救，很值得奈人寻味。五爷爷为了搞清楚是偶遇还是已被人盯上，开始接近她、了解她。当知道她的身世后，可能会帮助到五爷爷，五爷爷就毫不犹豫地走进她的生活，而她也无可救药地爱上五爷爷。我想我的分析不会错，从种种迹象表明，两人已互相知道对方的身份。”李永青这段话其实是说给牛铁锤听的，毕竟在几人中牛铁锤受到的伤害是最深的，李永青觉得有必要说明这事。
屋内的几人并没有注意到，李盛武他们已经进了东厢房，并且亲耳听到李永青这翻分析，李世洪上前想阻止儿子永青继续说下去，李盛武冲他摆手示意，他想听听永青还有什么言论，只听屋内传来：“我猜五爷爷肯定已计划周全，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特务的出现，有点打乱了五爷爷的安排，但好在还能控制住，他们要人就是想弄清楚敌人到底知道多少。”
屋内传来牛铁锤的问话：“那你说他们是哪一环节出现问题？”李永青继续回答道：“哪个环节都有可能。牛叔，据我知，土匪还有‘四梁八柱’，他们肯定也有，不过和土匪叫法不一样，但是功能都是一样的。比如，他们是刺杀汉奸、土匪是砸窑；土匪叫‘炮头’、他们叫‘行动组’。探查情况：土匪叫‘插千的’、他们叫‘情报科’。不过他们组织严密，遵守纪律，可手段太单一。”
那辛的声音响起：“小子，你怎么知道人家手段单一？”李永青耐心回答他这个问题：“您老看咱这东厢房里的灯：两盏灯是联在一起的，一个闭火控制两个，这是串联。特点是灯和灯依次相连，无分支点；灯与灯之间相互影响，一个线路坏掉，另一个就无法工作；闭火的控制作用与位置无关。北厢屋里是两盏灯，各有闭火控制，这是并联。特点是两盏灯互不影响，其中一盏不工作，另一盏仍能工作；并联多一个总闭火，总闭火控制整个屋内电源，支路闭火只控制它所在的那条支路。缺点是耗电量大，可安全性提高了。”
李永斌悄悄地问李永强：“永强，他这儿说的你听明白了，这又是灯又是闭火的、还控制，听得云山雾罩的。”李永强若有所思地想了下，示意大哥永斌继续听下去。可这哥俩一开口说话，李永青就感觉到了。也没见他做动作，可那志武就是明白他的意思，掀开门帘，朝着外屋的几位说道；“进来听吧，外面怪冷的。”
李盛武头一个进了屋，也不等人让直接寻个坐位，“那阵你母亲和我说起你的事，我还有点不信，但我现在有点信了。你刚才的建议不错，我们会考虑采纳的。这人对我们很重要，希望能交给我们。”听着五爷爷把话说完，李永青嘿嘿笑道：“看来五爷爷是有权利的，有权利好！那接下来我们做个卖买，或者说是个交易，那爷爷留下来，其余人就去外面等。”
看着留在屋里的那辛和李盛武，李永青冲着那辛说道；“那爷爷，麻烦您老守在门外，小心隔墙有耳。”至于最后李永青和五爷爷盛武谈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也无人清楚。连偷听的机会也没有，门口不光是有那辛，牛铁锤看见那辛把守房门，自己就主动过来同那辛一起守在那里。大家伙只知道两人谈得很晚，出来的时候都已到响午。交谈的应该是很愉快，因为两人是笑着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