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九年暮春,长安芙蓉苑。
往年这个时候,芙蓉园游人如织,车水马龙,金明渠两岸君子淑女相约出游,平民官宦也各自携家带口出来欣赏这大唐第一名园的最美风光。
如今的芙蓉园尽管依然花团锦簇,万紫千红,但是罕有游人来踏春赏花,便是素来标榜儒雅的文人也不来这曲江聚会。开在金明渠边的酒肆生意惨淡,只有寥寥数家挑着扫帚。
“真是可惜啊,”在一个小酒肆里坐着三个书生,其中一个穿褐色麻袍用西南官话说道,“我在巍州就听说过‘芙蓉照皇畿’,却无缘分进去一看啊!”
他对面穿单丝罗的书生则一口吴语雅语:“这时看它怎地,待来年罗兄金榜题名,风风光光地骑着五花马赴天子的鹿鸣宴,却不比过今时今日。”
“伍兄好志气,只是可惜时运不对啊。”那个黑黑的穿着一身翠绿春衫的书生说,“如今陛下兴新学,还有一帮子人跟着后面聒噪,说要废除了进士常科。圣人说道德文章治天下,这现在一不治经二不修道德,好吗,干脆连文章都要丢了。哎,眼看这大唐……”
“王兄慎言!”那姓伍的书生赶忙替他倒了一杯酒,锡酒壶却是空了,于是伍姓书生忙招呼厨后的“醪焙娘子”送两土陶罐酒来。(老帽注:唐宋时一般吃热酒,有专门负责为客人暖酒的厨娘,收取一定的费用)
“烫它怎地!”那位王书生忙抓起一坛子,去了封泥倒了一碗。
“王兄,王兄,你如何也学那等粗汉?”罗生忙把那碗夺了过来。
王生冷笑:“粗汉怎地?你去看看翰林院,那里有多少五行博士、工虞翰林,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凭着些个奇淫之技竟然比你我寒窗苦读十来年获得更高的禄位!”
“什么五行博士,工虞翰林?”罗生一阵茫然。
伍生看了看四周,小声说:“罗兄远来,不知道却也不怪。”说完嘴角露出一丝讥讽。
王生从鼻子里哼出几声,埋头喝自己的闷酒。
伍生为罗生详细地解释了。
原来皇帝李峙为嘉奖一些技工,特别给予几个工场里的技工加官为“五行博士”和“工虞翰林”分别是从八品和八品,被授予这些加官的人不再列为贱籍,子孙可读书。此举一出士林哗然,一向中国士大夫都对手工业者非常歧视,认为他们比农民的地位还底。所谓“士农工商”四民有序。而工部的那些技工实际上属于皇帝的奴隶,虽然也有工资,但是却被录在“另册”。其后代不可以跟官员通婚,当然更没资格参加科举当官了。
上书反对的官员很多,连几个宰相也撺掇着胆小怕事的于志宁联合上书反对,但是皇帝把几位官员诏进了宫后,这几个人出来后也不反对了。还劝那些准备闹朝会的官员不要再闹了,据说那些工人开发出一些于国于民都很有用处的东西,所以皇帝才下令嘉奖。至于是什么东西,那是属于兵部的机密。被改造后的“三司一寺”(兵部职方司、御史台监察司、内庭的检票司和卫尉寺)以及在京城无处不在的不良人——“经济防御衙门”,那都不是吃素的,官员的言行,皇帝知道得很清楚。谁敢泄露啊,没任何一个宰相想被放到安西编管。
“原来如此啊!”罗生沉默了一阵。
“听说北府还要开设那些下三流的课程,嘿嘿!”伍生笑了笑,“这可是发千古之未发啊!”
“以后拿斧头和墨斗的人就会成为我们的同僚,”王生冷笑道,“那可算是天朝的一道风景。”他顿了顿说:“都是那个权蘅叔搞的,他甚至不怕被开除名户!”却见罗生的眼睛被门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两个人也转头去看。
这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酒肆前,从车上下来一个穿浅青圆领的官人,两绺长髯在春风中轻轻飘扬,头戴折上巾,两条软代微微飘起。看上去书卷气很浓,偏偏在腰上佩了一把直刀,质朴乌黑的刀鞘在阳光下反射出淡淡的金线花纹,为这个人平添一股英武之气。
“是‘青黻’刀!”罗生眼睛一亮,他本是六诏之中的罗鬼氏长子,自小便是舞刀弄棒。到了中原,对那宝刀骏马又留心喜爱上了,自然一眼便认出那人佩刀刀鞘上的花纹。那是利用上好的干漆刷上一遍再用牛角刮子磨平,反复百十次才会出现如金钱大小的花纹来。这些精美的刀鞘一般都是佩骠刀、天竺刀一类的宝刃。
这人是什么人啊?要知道在西南夷酋长也不一定能佩带如此宝刀,但是他想了想又释然了,这里是长安啊,有什么不可能呢?
那人静立在金明渠边,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马车,从里面下来一个穿皂色圆领的中年官员,下了车朝那人一拱手:“杨十一郎,又见到你了!”
那杨十一也不还礼,只是拉着那人大笑:“王兄又高升了!”
“天子家奴而已!”那王姓官员不以为忤,解了马车的辕子,牵了两匹青骢:“君久戍北地,必会骑马落?”
“只怕对主人不敬!”那杨十一说道。
王姓官员一笑:“不怕,主人知道你的性子,不要矫情了。”
“王兄请!”杨十一拉过笼头,接过了马鞭对那王姓官员说。
王姓官员一笑:“某可是斛斯中车教出来的,却不占你这读书汉的便宜。”
“倒要见识一下北门番上的人是不是六眼八臂!”那杨十一也不客气,一踩马镗,猿臂长舒抓住前鞍桥上的抓环,另外一只脚也腾空而起,稳稳地跨过马背坐得稍微靠左一点,双脚却把马夹得紧紧的。一气呵成,如果不是习惯骑马,断然做不到如此熟悉。
那王姓官员哈哈一笑,双手抓住马鞍前后环,双足一蹬地,跃身而起,很像后世的鞍马大回旋。亏得他身体肥硕,居然如此灵活。这样的上马叫“燕抄水”,没有相当的腰力和腕力那是万难做到的。这种习惯多是那些马上民族的方式,适合于骑兵运动战,能够在很短时间内做出反应。
“走!”那杨十一把马一夹,那马开始跑了起来,王姓官员呵呵一笑:“驾!”
骊山,温泉宫。
太监引一人如见,却是金明渠边那绿衣官人,姓杨名绶,前隋的宗室。
“臣杨绶见过陛下!”杨绶远远地看到亭子中坐着一个白衣人,而几个穿杏黄衣的太监侧立在一边,那人肯定是皇帝李峙无疑了。
杨绶连忙跪下行礼。
“杨君来了,”那声音虽然和皇帝很像,但是声带稚嫩,“官家在那边等你呢,赵禄带杨君过去吧。”
杨绶知道拜错了,急得额头冒白毛汗,举止窘迫。那旁边的太监倒也识趣小声说:“这位是梁王。”
“梁王恕罪!”杨绶连忙赔礼,
李恩呵呵一笑:“不知者不罪,君快去吧!”
杨绶谢过李恩,跟着小太监往林子那边去了。
杨绶终于见到了皇帝李峙,那场面让素来镇定的杨绶在心里未免也有些惊愕。皇帝正穿着粗布衣服,挽着裤脚,挥舞着锄头在锄草,若没有旁边那些宫人却是和平常农夫一样。
只是皇帝的打扮在一堆锦衣华服的人里显得非常地扎眼和不协调,但是杨绶的心里却在惊愕之余有股温暖的感觉。皇帝在这样的场面和他见面,这样一个私人化的空间会见一个大臣,一般按照潜规则,那是必须皇帝非常宠爱的臣子才能获得的殊荣。这说明,这说明皇帝没拿他当“外人”。
不过这样一个场面,该如何行礼,倒成了杨绶心里比较为难的事。对于习惯叩拜那华丽衣服的臣子来说,在叩拜皇帝的时候是否膜拜那个人多一点还是膜拜那件衣服多一点。
“不管他穿什么,他还是皇帝!”杨绶咬咬牙,也不顾以后士林会拿今天的事情说事,只要皇帝罩着自己,那些官员又如何。
“臣,杨绶参见陛下!”杨绶连忙叩头。
“大家,大家,杨君来了!”宋守业轻轻向皇帝提醒。
“哦,杨君来了!”李峙好象忘记了要和杨绶会面一样,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揩了一下汗水,转过身来,把锄头一放,“杨绶啊,你先到偏殿去等一下,我这身行头不像,换换衣服再和你谈。”
“其实陛下穿什么都是陛下,臣不介意!”杨绶讨好地说。
李峙摇头:“你不介意我相信,可是大臣们都会像你这么不介意吗?我想不大可能的。再说这么见客是很不礼貌。”
杨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便退到偏殿去等。
没多久皇帝就在命妇的引领下来到了。
“你刚才见过礼了,就别行礼了,再说这里没有御史。”李峙说,“我们天朝这没必要的礼数太多,以后要简化改革,繁文缛节不去效率提不起来,办事的时间也拖长了。”
杨绶看了看在旁边的起居注郎上官仪,有些不自在,心说:“没御史可也不等于没人知道啊,你身边这为上官郎君可就是个很注重礼数的人啊。”
“我看了定州刺史的报告,驸马在那边好吗?”李峙问。
杨绶点了点头:“薛公倒还能吃能睡,只是成天看着马发呆。”
李峙说:“他是个勇将,不怕死,也能打仗,是个汉子。你看他写了不少信来,都是要求打仗的。薛门四昆仲,都是余勇可沽,当年建立国家、追随先帝的,战死的战死,没战死的也死在了伤病上,只有他了。我不想让他受刀笔吏的羞辱,那样就太使功臣寒心了,显得我家薄凉无情。”皇帝顿了顿,“你现在就写信,告诉他我同意他出战了,告诉他,他的脑袋是我的,没我同意可别轻易就给人砍去了。”
杨绶点了点头。
李峙又说:“这次把你从定州调回来,一是你在州是有建树的,二来你跟长安这个大染缸没多大关系,三来文皇帝也用过你父亲,他有风骨,我希望你也能跟你父亲一样严格执法。”顿了顿,“我要交给你一个案子。你的担子不轻,压力很大,很多人都不敢审理,我想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陛下放心!”杨绶当然清楚他要面对的是什么。
皇帝说道,“国家安定不容易,我不想弄得腥风血雨。”
“臣明白!”杨绶点了点头。
皇帝笑了笑:“很好,来人,看胡瓶!”
有宫人端过一个镏金天鹅形胡瓶,镶嵌着红宝石。
“这是拂林王苆略进贡的,”李峙说,“上面的人说的是一个古代泰西的故事。”
杨绶拿过那瓶子仔细看了起来,果然上面雕刻着精美的人物浮雕图案。大多是胡人面貌,裎衣裸体,还有长着翅膀的的赤身童子。杨绶以前在景祠见过,那景教胡僧把那童子叫“安极乐”,乃是景尊的护法。
“臣谢恩!不过臣愚钝,不知道那泰西故事。”杨绶假装不清楚,他实际上也还真不清楚。
皇帝挥手:“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呢,这瓶子放在宫里,那些大臣说有碍风仪。友人居然说让将大作的金银作坊个那些人穿上衣服……”说到这里皇帝忍俊不禁,想起那些老大臣们刚看到那裸体的雕刻的时候,那脸色真是铁青。这些色老头,自己在平康坊见过多少玉体横陈,一出门把衣服一穿就装起道学来了。
“心若不存邪见,穿不穿衣的又有什么关系呢?”皇帝说道,“至静性廉,无欲则刚。”
“臣谨记陛下的教诲。”杨绶连忙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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