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晋末风云录 > 第八章 我是谁
    “娘亲,娘亲!”一个遥远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朦胧中,远处的景物如同鲜血一般,变成一片血红,一个整齐的木屋内,摆着古朴的家具,窗外,似乎有冲天的火光,将屋内映得如血一般鲜红。

    “这是什么地方?”卫浚对自己说,然而,自己仿佛变成了襁褓里的婴儿,就在这一刹那,突然间,他仿佛看见,无数的人从门口破门而入,木质的门板如同草絮般飞散,正对着门口,一个穿着大袖飘飘的黑色礼服,带着板冠的男人,带着有些矜持的微笑,手持长矛,刺向门口蜂拥而入的士兵,瞬间,喊杀之声爆发出来,有如雷鸣,刺人耳膜,天地之间,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战场,到处是砍杀着的士卒,长着卷曲的胡须和头发,高鼻深目的羯胡士卒,如同洪水一样涌来。那个男子,瘦弱的身躯,一根简陋的长矛,在蜂拥而来的士兵洪流中,像一片树叶那般弱小,只转瞬间,便被吞噬,再不见有踪影。“长叹兮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不是他最喜欢的诗句么,然而离骚也只能是文人嘴里面哼哼,却挡不住羯胡的洪流。

    就在那身影消失前,那个男子突然回转过头来,望着自己,轻轻的笑了一下,那苍白的胡须,慈蔼的面容,似笑非笑的神色,令人莫名其妙。自己似乎认得他,又不认得。

    然而,所有的一切,却组成了一个令人记忆深刻的场景,那男子似乎能够看见自己,他在笑什么呢,笑这民生已经糜烂到这般不堪的程度?笑这天下从此是强权便是真理,笑天下的士人再没有了骨气?然而,总是没有答案。笑容倏然间不见,如同被黑洞吞噬的天体,只留下瞬间灿烂的光华。然后便是血红,剩下的只有血红,如同一张巨大的窗帘,将一切遮得严严实实,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天地变得混沌了。

    只有耳边有如蚊呐的声音,“宝宝乖,不要出声,不要出声。”在一片血红中,那声音如同天籁,让他的心平静下来。一双葇荑小手轻轻的捂住了他的嘴。细嫩的肌肤吹弹可破,令他十分舒服。

    “是啊,我怕什么呢?这只是梦而已。一切都是假的!”他试图去移动一下自己的手指,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好像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己躺着的身躯,但是,却无法动弹。而眼前的梦境,依旧在继续。突然间,他看到了自己,站在一个漆黑的洞里,身边到处都是说话的声音,却没有一个人可以看见。

    一个声音大声说道:“你是谁?”声音苍老而威严,仿佛来自天外的某处,充沛于宇宙之间而又仿佛就在身边。

    “卫浚,我是卫浚。”

    “你不该在这里。”那个威严的声音道。

    “是啊,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你知道么?我要回去,求求你。我要回去。”

    “哈哈”那个威严的声音笑了,却渐渐远去。

    “不,我要回去,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什么人把我丢到了这里,求你,把我弄回去。”他只能徒劳的喊,声嘶力竭。

    “卫浚,卫挺之!”突然一个粗暴的声音大吼起来,“你母亲的坟墓都还在这里,上面都长满了荒草,没有人去修理,你怎么能够抛下这些独自远走!你不孝!父母病亡,当守孝三年,你不知礼么?”

    “不,我不是那个人,我父母都还健在,你是谁?”

    那个声音根本不理他,独自说道:不肖的东西,唉,为何将门出犬子!”

    他很想辩白,但却根本无从说起,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也说不清,记忆如同一辈清水里倒进一辈白酒,看起来似乎一样,却完全不是那么个东西了。

    声音渐渐沉寂下去,空间又恢复了宁静,不,是死寂,一片死寂。恍惚不是人世间。

    如同拉开窗帘一般,眼前的黑幕渐渐向两边拉开,依旧是先前那个血红的场景。

    只不过如同电影散场,整个场景空无一人。他独自一人缓缓朝前走去。地面上,空间,都是红色,血的颜色,却没有血迹,而那个独自面对士卒的男子也不知去向,那个轻轻捂住自己嘴的葇荑小手也不知去向。天地之间,只有自己一人独自而行,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要吃心吗?”一个声音响起,他的心猛的一跳,如同被电击一般,豁然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长满胡须的,有些英俊的脸,一个披着皮甲的军官,正微笑的望着他,身上满是血迹,手里,一团肉正在微微的颤动。那个军官看起来十分友善。浅褐色的眼珠里透射着和善的光芒。

    “什么心?”他奇怪的问道。

    那军官狡咭的一笑,眼中突然透射出残忍的光芒,他随手朝地上一指,只见一个双目空洞的男子斜躺在地上,瞳孔早已放大,看来已经死去多时,在他的胸口,有一个拳头大的洞,仍有黑血在流。

    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浑身在发抖,再也动弹不得,“人心?”你吃人心。

    那军官突然狞笑起来,“想生吃还是烤着吃。”。

    他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冰冷,冷的不带丝毫感情。

    “羯胡。。。。。。。。。。!”他突然间感到莫名的恐惧,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

    那一瞬间,卫浚从噩梦中惊醒。霍然翻身坐了起来。抬头望天,依然是满天星斗,似乎是子时已过,篝火依旧熊熊燃烧,暗红的火苗闪烁着,不时的发出噼啪的声音。他一摸头上,满是冷汗。那个奇怪的噩梦却突然间想不起来了,他从梦中醒来,却记不起自己梦到了什么

    !

    “日。”卫浚对天空比出中指,这些天来,这是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也是做得最多的一个动作。

    看天色还丝毫没有亮的意思,卫浚又和衣躺下,迷迷糊糊的睡去,夜凉如水,正值五月天,晚上也还不太冷,只是满天的蚊子叮的厉害。卫浚尽力将头脸埋进衣服中去,减小受攻击的面积,听得耳边嗡嗡的歌声,他又沉沉的睡去,这一下,睡的比较安稳,不再做梦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听见耳边嘈杂起来,有人在到处奔走。他下意识的捂了捂脑袋,想要睡一个安稳觉,然而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恍惚间,似乎大地在微微的颤动,一阵马蹄声渐渐传来。此时,多日的流亡生涯带来的经验,让他在这一瞬间睡意全无。

    他霍然坐了起来,此时,周围已经是一阵纷乱,东边升起的太阳正在地平线上,发出柔和的光芒,就在太阳升起的方向,有一阵烟尘腾起,如同一阵轻烟,遮掩着那一处的景物,而马蹄声,正是来自那个方向。几个孩子呆呆的望着震动传来的方向,也失去了嬉闹的兴致,女子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孩子,满面惊骇,几个男子纷纷抓起了暗藏的武器,大家都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这里是晋永和三年夏,冀州中山郡的一个及其普通的一片原野上,一群逃难的流民正悄悄逃亡平州,而此刻,他们正紧张的望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占卜着自己的生死,四面八方都是平原,没有人能够跑的赢马,如果是路过或是追捕的羯胡骑兵,这些人必死无疑,而他们已经躲过了多次羯胡骑兵的追杀。

    而卫浚,正是这二十来个流民中的一个,他们这一伙人,只是数千户从司州河东郡,青州泰山郡,冀州中山郡等地逃往平州的流民中的一小股而已。

    至于为什么会在这里,卫浚一概不知,自己出现在这里,仿佛是亘古以来便成事实一般合情合理,衣服发式,一切都仿佛是一个标准的晋人,但自己却又清晰的记起自己在一千七百年以后的生活。

    “卧倒。趴在地上,不要出声。”卫浚低声喝道,当先用脚将篝火燃烧后留下的白灰用脚踢散,尽量扯了一些杂草掩盖住烧灼的痕迹,然后当先趴在地上,地面上光秃秃的,并没有什么可以遮挡的,但如果是过路的骑兵不注意的话,当不会注意这么多。

    几乎大多数的流民在此刻,都吓得傻了,面面相觑。听到他的声音,大伙儿都不约而同的趴在地上,此刻,他们还真需要有这么一个人告诉他们应该如何去做,哪怕这样做并不能避免死亡,但却可以降低对死亡的恐惧。

    卫浚感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白,心怦怦的剧烈跳动,这么多天来,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发生,但幸运的是,每一次,这些过路的骑兵都没有发现这一小股并不起眼的流民。

    突然,有一个细细的声音道:“母亲,我要尿尿!”一个小孩抬起头来,稚嫩的脸上有些羞怯。卫浚一惊,扭头望去,只见不远处趴着母子二人,那小子长的虎头虎脑的,估计是憋不住了。周围的人皆是怒目而视,那母亲有些羞愧,一把将小孩的头按了下去。卫浚低叹一声,低声道:“别出声,就来了。”

    渐渐的,马蹄声近了,一伙人都紧紧的贴着地面,感受着马蹄声带来的心跳加速。卫浚偷偷望去,只见一群骑士仅穿着单薄的短衫,手提着长槊,背上背着短弓,腰间悬着箭壶,正从百步左右的距离处飞驰而过,面目却是看不太清,但光从衣饰上看,却分不出是胡人还是晋人。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卫浚心中默念,希望这些骑士不会发现这趴在地上的人群,眼见着骏马飞驰,仿佛是要扬长而去。突然,有一个骑士的马速慢了下来,他似乎在朝自己这边张望,看着看着,他突然拨转马头,竟然径直朝这边奔来。其他骑士纷纷勒住马缰,停在原地,纷纷朝这边看来,稍稍一数,竟然有十二人。

    “怎么回事?”卫浚头皮猛的发炸,这么远的距离,按理说是什么都看不清的,他悄悄的一扫,却只见那开始要尿尿的小孩的衣服被扯开,裤子扯下了,露出了身上红色的兜肚。他的身下,有一滩水渍。

    “完了”,卫浚低叹,红色最为醒目,在这荒郊野外,一片草绿中,显得特别显眼,看来是被发现了。不远处,那骑士策马跑到二十步远,突然停住了,在此距离,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地上趴着的人群,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几十双恐惧的眼睛正盯着这个高高坐在马上的骑士,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