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容号”巡洋舰以十八节的航速在渤海中犁出一道航迹,逐渐地接近了在建的锦西军港,乘坐军舰走水路要比乘火车后改马拉大车走陆路快捷得多。
舰桥上,李焘用望远镜隐约看到了忙碌的军港。他甚至能够从并不清晰的镜像中揣测出很多东西来:人们正在挖掘泥沙准备泊位,在铺设直通码头的支线铁路,在修筑保卫军港的两翼炮台,在树立起杠杆式起吊机的支架……
旁边身材略显消瘦,慈眉善目得有些不像海军军人的刘冠雄也看到了军港,略一计较后用请示的口吻道:“制帅大人,为安全计,还是驳运登陆吧?”
驳运登陆与普通靠岸后通过栈桥跳板登陆是两码子事情。所谓驳运,即军舰是在海上下锚,然后通过舰载舢板将人员物资运到岸边。这就表示,海容号上的客人们不得不抛弃舒适性,沿军舰舷侧的绳梯下到在海浪中摇摆不定的舢板。
李焘扭头看了看舷侧海面上翻涌的波涛,估计这浪头有半米吧?就是这海浪惹得三位上海客人晕船不止。那,蔡、蒋二位先生能在此时禁受住驳运的折磨吗?可是如果不驳运,军舰将在并未竣工的军港内冒不必要的风险!
“可以,驳运!”
刘冠雄的脸色一喜,迅即扭头下达了“准备驳运”的命令李焘心中暗叹:海军这个技术军种到今天仍不成熟,甲午战争丢掉的不仅仅是北洋舰队,还有中国海军的真正精英分子和海军的魂魄!身边的刘冠雄,远在大沽口的叶祖圭,他们的能力其实难以担当起领导海军走向蓝水的责任。只是,在没有取得绝对地政治权力之前,叶、刘二人是需要稳住的,稳住了他们就稳住了海军。就能避免在未来的政治变革中,陆军与海军可能会爆发的冲突。
在并不了解舰艇操作地李焘看来,海容号完全可以派出一条小艇为战舰引水嘛!
海容号降低航速停下来,在波浪翻滚地海面上微微起伏。舰艏处。水兵们下了铁锚。一条标准十座舢板在左舷被平稳地吊放入海,这可是需要高度协调性的技术活儿。否则舢板有可能一头扎进海里。
从两米多高地地方下到那一条坐着四名水兵的小舢板里?李焘从蔡、蒋、孙三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不解、恐惧和犹豫。再看也要下舰的刘冠雄,却是若有所思的神情,目光就在四人之间扫来扫去。
“军港尚未完工,战舰此时进港靠岸很可能遭遇淤泥而搁浅,锦西的港口天然条件比不上秦皇岛啊!三位先生,容李焘先下,为各位示范。”
孙珩已经是武毅新军系统里的人了,此时见李焘要率先下舰。忙道:“大帅,还是我先下。”
李焘伸手攀住绳梯架子摇了摇头。强笑道:“这不可比平地上,军舰在动,舢板在动,刘管带,要不。你准备一个提篮送三位先生下去。我嘛,自己下!”
不等刘冠雄出声回应。他就一个跨步登上舷侧的矮护墙,手脚并用,硬是从左右摇摆、前后颠簸地军舰上徐徐下到舢板,立时有两名水兵将他扶住。他未及坐稳就仰面看向舰上的刘冠雄,这位中年管带官地眼里总算有了一丝别样的神采。
吊篮原本就是有的,沿绳梯而下,恐怕是刘冠雄和军舰上海军官兵们对自己未来的一个测试而故意安排的吧?幸运地是,李焘没有在测试中露怯。
“海军地思维,就是跟陆军不太一样。”李焘只能心底暗恨,以此聊以自慰。
刘冠雄最后一个下到舢板。舢板狭窄,他只能扭着身子向处于舢板中间的,感觉不那么颠簸地位置上的李焘道:“制帅,您是大清国海军驳运的第一位制台,真正理解海军的大人!”
费了一些力气,冒了一个本来就算不上风险的风险,就能得到刘冠雄的这般评价,值了!此时,他心里的些微不快都随着将刘冠雄话声吹散的海风消失无踪。舢板划向军港,李焘返身指着逐渐远去的军舰前主炮方向道:“管退火炮却配备半螺炮尾,德国人在前几年也不过如此啊!刘大人,海天号的主炮可是相同式样?”
“回制帅。”刘冠雄打了个拱手,语气也比前些时候更加的恭谨:“海天吨位大,且海军火炮与陆军火炮不同,海军火炮可以少一些考虑重量,多一些提高射速和精准度的设计,却要在空间上一分一分地计量。对于大口径火炮来说,要真正实现完全管退还有诸多技术难题,因此,采用管退与螺式炮尾结合也是无奈之举,却也能保证射速和火炮稳定性。”
“噢,噢!”李焘一脸受教的神色,确实他也受教了。陆军炮兵去指划海军炮,自然是从陆军火炮的角度来看待问题,也自然地会产生一些误解了。不过,冒昧地跟海军舰长谈这些,无非是建立一种军官之间的情感联系的手段而已。至少此时刘冠雄的眼里,东三省总督李制帅,是能够深入地探讨海军建设细节问题的,是同道中人!
四位水兵喊着号子,将舢板稳稳地划进军港,靠上码头。码头上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叫:“大帅回来了!”
蓝军装,中将军衔,年轻的脸和高大的身姿,这是关外军民中熟悉的大帅的形象,可谓人人皆知,而此时出现在军港码头上的李焘,无疑是给惶惶不安的关外军民们注射了一剂兴奋剂,几个月来的担心就在欢呼声和涌来的人潮中没了踪影……
盛京将军原本应该驻跸奉天,那在锦州的就只能叫行辕了。而此时,这个行辕很自然地改名为总督行辕。改名归改名,衙门还是那样子,房子还是老房子,门口的卫兵还是蓝制服、还是短头发或者光头,还是笔直的身姿和烤蓝色的钢枪。眼神子里的骄傲气还是一如往常。
新任卫队长是结束速成班学业地许彪,在大帅还陪着上海客人、海军客人谈话时,他只能捏着电报纸儿在门口干着急,以至于双脚在地面的青石上不自觉地跺着也没察觉。
“许彪。有事进来说!”
“报告!”许彪闪身到门口。立正道:“京城黄卫队长急电!”
李焘从许彪的神情中知道电报无需保密,乃大方地摆手示意道:“各位先生。刘大人无需回避,许彪,念!”
“大帅勋鉴:昨夜庆王遣人密报,云南李抚台以迤西道迁腾越、广西匪攻云南皈朝二事上奏,折中奏对失辞,引起太后震怒,决意下旨革职。庆王请大帅速速筹谋回电。职部,黄毓英。”
李经羲被革职了!
算起来。这云南巡抚是李焘的堂伯父,只是一南一北素未谋面而已。朝廷刚刚高升盛京将军为东三省总督。就来了这么一手!
1902年地李家,即便是先后折了李瀚章、李鸿章这两棵大树,却也算是枝繁叶茂。经字辈里,李经羲是巡抚,李经方是四品外务部部卿。李经述袭爵。其他司道官员不可计数,下一辈里。名为远亲实为衣钵传人地李焘更是风光!加上李鸿章的旧僚属和新锐地武毅新军,淮系的声势比之甲午年前更壮。
那么,一个奏对失辞的罪名就免去地方督抚级别的大员职务,显然是朝廷有意要为李家这株大树修剪枝叶了,是拿李经羲一事在警告掌握了关外大权并且身在锦州的李焘,上演杀鸡儆猴的大戏了!
几乎是本能的,李焘暗自摇头否决就此事掀起风浪的念头。民心和权谋是两码子事儿,政治变革需要地是民气民心,而非政争权谋!
“回电,本督对朝廷人事无异议。”
“是!”尽管心里有些不解,许彪还是打开随身的纸拍子记录了这份简单地电报词。
李焘的目光停留在许彪的笔尖,又平静地道:“再电发云南李抚台处。堂伯父李抚台讳经羲大人钧鉴,侄李焘闻大人右迁赋闲,不敢以家事为国事,已电告朝廷拥护之。请大人见谅于侄稍息几日,南方多事,大人再度封疆之期触手可及……几位先生见笑了,李焘其实不通经典,言事说话都是白话。”
“制帅大人,朝廷这是有意为之,乃是要打压制帅您啊!”刘冠雄带着些许愤愤不平的神情抢先说话,他才不管李焘口授电报有没有文采呢!见识过英国的强大,接触了西方地思想,对大清国朝廷玩弄这一手权谋地把戏,只会嗤之以鼻,却也无奈地在这权谋政治中苦苦求存。这些天在锦州可算开了眼界,毋庸讳言,大清国的希望在锦州而非北京!
李焘微笑道:“朝廷以岑春煊总理广西军务进剿乱匪,官军打地甚是吃力,匪患却有向云贵、湖广蔓延的趋向。苏元春被流放充军了,王之春被警告了,可岑春煊不会,朝廷是在要李焘主动开口而已。”
蔡元培、蒋观云乃是专心学问教育之人,听着这些官场之事,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倒是孙珩敏锐很多,立即理会到了李焘话中之意,乃笑道:“大帅,不如主动请缨,从锦州调拨有力一部南下参与剿匪,以当前剿匪局面来看,朝廷必慨然允准,那抚台大人也可官复原职,领军以平匪患。”
刘冠雄明白了,难怪李焘要给李经羲发电报拍胸膛说“再度封疆触手可及”的话。
“此事急不得。”李焘在许彪递上的文稿上一边签字一边说道:“就让抚台大人委屈几日,部队要南下广西,也得把黑龙江、吉林巡抚的问题解决了才行!许彪,电请增祺大人来锦晤面。”
许彪的脚后跟清脆地碰撞了一下,快步离开客厅。
“没办法啊,身在官场就得应对这样的事儿,就得有应对这种事情的法子,否则,东三省也不会是如今的东三省,无异于往日暮暮之地!”李焘转向蔡、蒋二人,略略解释了自己的立场处境之后,又道:“二位先生,权力还没有真正地来源于人民之前,还在极少数人的掌握之中时,李焘就不得不紧紧抓住,以其为民族崛起的未来发挥最大化的作用。”
不通权谋的二位先生频频点头。有权力就是好啊,至少在关外是这样!正因为李焘掌握了权力,他可以推行远比关内、比南方更激烈的新政,他可以建立起一个初步形成体系的教育系统,甚至有先见之明地提倡军国民概念、鼓吹民族意识和遂行社会实用化教育。这些,在目前的上海都是难以想象的;这些,也只有紧握在李焘手中的枪杆子和权力才能保障推行;这些,远比依靠社会性的逐渐转变来得直接有效,结果也会来得更快一些!
刘冠雄则是另外一副心思,他的思维焦点在李焘要求如今没了钦差大臣衔头的增祺来锦州会面一事上。
朝廷设立东三省总督,那吉林、黑龙江将军就彻底地没了存在下去的根据,宣慰关外、便宜行事的钦差大臣增祺,自然也就该收拾行装回京城待着去了。不过,总督之下还有三省巡抚的职分儿,朝廷和李焘之间在这三个位置上的争斗,恐怕就是李经羲被夺职的因由之一了。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李焘看来是要对朝廷任命的三位巡抚下刀子了。
果不其然,李焘在跟蔡元培说道推广辽西教育模式时露了一句口风,让老海军不得不佩服这位跋扈将军的跋扈----“三省之内,一力并行,但有阻碍,坚决清除之!”
朝廷杀鸡儆猴,李焘也要杀鸡儆猴了!只不过李焘还留了一着后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