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的一声,紧闭室的门被猛然推开,夏子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她的身后有两个人,一个从肩章来看是高级警官,另一个就是马尔科,那个似乎永远是那副冷漠面孔的吉普赛人。他们站在门口,并没有跟进来。
白朗宁刚从椅子上站起身,夏子已扑进了他的怀中,焦虑和担心撕破了少女的羞涩,白朗宁站在那里抱紧也不是,推开也不是,尴尬地看着门口站着的警官和马尔科。
警官会意的对他笑了笑,吉普赛人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这一幕,或者看见了也不足为奇。
等到夏子的头终于离开了他的肩膀,白朗宁马上故作轻松地笑问:“好香,用的是什么香水?”
夏子瞪他一眼:“亏你还笑得出来。”
白朗宁只有苦笑。
夏子拉起他:“走吧,现在没事了,律师正在外面给你办有关保释的手续。”
白朗宁刚刚张嘴想说话,夏子就打断了他:“你是不是要谢我?你要向我解释什么的话,离开这儿再说。”
他们走出禁闭室,在办公室里一个警察让白朗宁在保释书上签了字,然后告诉他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要随便到处走动,随时等候再一次传讯。
那个高级警官一直陪伴他们走出警察局,然后向他们挥手敬礼,并要夏子向她父亲转告他的问候。
这时又正是东京市区一天中天气最好的时候,距他回到日本刚好一天,他却已经由一个合法商人变成了杀人嫌疑犯。
※ ※ ※ ※ ※
夏子的父亲敏惠正雄居然在家,这倒是白朗宁没料到的。
但是他知道自己应该感谢他。
因为中午一到警察局,他就知道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夏子求救了。但他知道向夏子求救实际上也就是向他父亲求救。这是个很难堪很令他感到屈辱的决定,然而却又是他这时唯一明智的选择。
他决不能现在因这种事打电话去麻烦那个叫田中君壮的人,侯先生的朋友,尤其不能在警察局里打。
他在给夏子打电话几分钟后,就有一位高级警官闯到他那个审讯室,接管了审问他的工作,从警官友好的态度和问话中,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也是很有效的,同时也为敏惠正雄的势力之大、办事效率之高而暗暗感到吃惊。
他当然也由此想到了敏惠正雄要叫他去做的那件事,绝对不会是像在鸡窝里去捉一只小鸡那样轻松容易。
敏惠正雄坦然地接受了白朗宁的感谢,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慢悠悠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一件多么笨的事?白朗宁先生。那个街区居住的全是流氓、酒鬼、小偷、杀人犯,整个东京的案件就有四分之一是发生在那儿或跟住在那儿的人有关,你如果在那儿莫名其妙地送了命也根本不算稀奇。幸好,送命的是别人。”
白朗宁淡淡道:“敏惠先生难道认为是我杀了那个老人?”
敏惠正雄笑了,笑得像一条八百年的老狐狸,这笑容显得与他的身份非常不协调:“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凶手。警察局的调查报告说明,你是刚刚到那儿的,而那个老人的验尸报告证明,他至少已经死亡两个小时以上,不然警察局会让你保释?”
老人的眼光不经意地从白朗宁脸上扫过:“只是你为什么要到那儿去呢?那儿可没有女人、酒和名胜风景,难道有什么令你特别感兴趣的东西?”
白朗宁没有回答。
“你可以不回答我,但你一定要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碰上这种事。”老人继续说:“我想你决不会傻到会认为是偶然碰上的吧。”
白朗宁点头:“敏惠先生说得很对,我知道一定有人在暗中故意陷害我,不然那些警察怎么会那么巧就闯了进来。”
“那你就应该从那些警察身上去查,到底是什么人在幕后操纵一切。”老人尖锐地指出。
白朗宁苦笑着摇摇头。
老人冷笑叹息:“当然,你没有这个能力去追查,而且以你现在的处境连行动都不自由,就更加谈不上了。不过,”老人停了停,轻描淡写地说下去:“我在警界倒有几个朋友,我会请他们为你查一下这条线索的,而且,”老人奇怪地笑了笑:“说不定他们还有些奇怪的办法,可以帮你先洗去冤枉,恢复自由。”
这是一句很有诱惑力的话,白朗宁的心猛烈跳动,他的确需要自由,不然怎么能够完成自己的心愿,替养父养母报仇。但他并没有马上随着老人的话说下去。
“陷害我的人到底又有什么目的呢?”白朗宁换了个话题忽然问:“他们如果要对付我,为什么不直接致我于死地,却设下这种圈套想到达一个什么样的效果?”
“你现在不能自由行动,他们至少到达了不让你去做你来东京想去做的事。”老人说:“也许是欠你债的人知道你来了,他们当然不想杀死你——因为你死了并没有多大意义,你公司里同样会继续派出追债的人。他们只不过想束缚你几天,好让他们有充分的准备。”
白朗宁心中暗暗笑了笑,这种可能当然不存在,因为他讨债本来就是一个幌子。难道是养父当年的仇人设下的圈套?很可能!因为他们居然知道会用吉川老人来引自己上钩,一定是那些人。
白朗宁一想到这里不禁冷汗淋淋,他实在没有料到对方如此之快就清楚了他的来历,而且设下陷阱来害他,他原以为敌明我暗,哪知反而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可是他们为什么又不一下子就向他下毒手,而费力设计这个莫名其妙的圈套,有什么用意呢?
白朗宁忽然向敏惠正雄深深鞠了一躬,道:“敏惠先生,这次多亏你帮助了我,我一定会将它永远记在心上的,不过,”他停了一下,很沉重很缓慢地说:“昨天晚上你和我说的事,还是让我再想一想。”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好,我喜欢你的聪明善解人意,也喜欢你做人的方式和原则。我帮助你的确是为了获得你的帮助。大和民族和你们中国人不同之处就在这里,白朗宁先生,你算正宗中国人吧?你们常常虚伪地做出一副帮助别人不求回报的样子,而我们恰恰相反,”老人的神态骄傲而坦然,坦然而自信:“你的确可以再考虑一下,也当然可以拒绝,我等着你。”
白朗宁回到二楼他那间中国式的起居室,准备休息一下。
他累了,而心理上的疲惫远远超过生理上。今天上午到现在的变化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吉川老人的名字、莫名其妙的命案、敏惠正雄的步步紧逼,都像一个球技低劣的选手面对不断击来的凶猛发球,令白朗宁有些不知所措的慌张。他迫切的地需要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以便做出最准确最有力的反击。他需要放松一下自己,需要时间和休息。
可是他又一次失望了,这以上很多事情的变化就像一个专门抬杠的尖嘴女人,常常令你不能如愿。生活又像一个巨大的车轮,在你刚刚滑下一个意外的陡坡本以为有一个希望的缓冲时,等待你的却是又一个更大的倾斜,令你连喘口气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巨大的惯性一下控制住了。
他根本没有想到又一个更惊人的变化在等着他。
他刚刚走进卧室,就在枕头上发现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有一行字:今天上午发生的一切都是敏惠正雄的策划。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既没有说原因,也没有提供任何证据。字一看就是用左手写的,歪歪斜斜,根本没留下任何可以追查和猜测的线索。
白朗宁震惊了!
做为一个优秀枪手的良好素质又马上使他冷静下来,他的脑袋又像一台永不知疲倦的马达,又开始剧烈地运转。他别无选择。
——生活就像一条冷酷无情的鞭子,不停地抽打在每个人背上,逼迫他们咬着牙努力支撑着走下去,不仅不能停下来休息,甚至连稍微放慢一点脚步也不可能。
白朗宁阴沉着脸,慢慢的掏出打火机,蓝蓝的火苗轻灵地跳动,仿佛就像是一个会舞蹈的精灵,愉快而略带讥讽地摆着头,嘲笑着世上忙忙碌碌不知为何的人们。
白朗宁握住小纸条伸向火焰的手忽然停住,他改变了主意,熄灭了打火机,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钱夹,很小心的把纸条放在最里面。
难道这纸条说的是真的?
敏惠正雄有足够的理由这样做,因为这样就可以完全地把自己控制在他手中,让自己别无选择地为他去卖命。对这一点白朗宁并不感到愤慨,他生活的那个圈子,早已使他深刻地了解了人性的丑陋。一个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当然可以不择手段地做任何事的,特别是能够爬到高处、拥有巨大权力的人,更是把这种事当成吃饭拉屎一样普通而轻松。
但是白朗宁却一点不能感到轻松。他当然不怕也不在乎为敏惠正雄去卖命,杀几个人对他来说并不比脱一个女人的裤子更困难,而且那些流氓在白朗宁眼中看来,本就是一群人人都可以理直气壮痛击的疯狗。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一件足以让他震惊甚至有几分恐惧的事。
如果今天上午的一切真是敏惠正雄设下的圈套,那他怎么又知道用“冈山吉川”这个名字来诱惑自己中伏呢?莫非自己昨晚不慎在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莫非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底细?这却是白朗宁绝对不敢相信也不愿承认的。
白朗宁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和不情愿,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
如果这样,敏惠正雄很可能就与七年前那场血案有关,甚至,甚至他也很可能是围攻养父的凶手之一。
想到这里白朗宁不禁又是冷汗淋淋,他只觉得后背仿佛都已湿透,衬衣就像女人的舌头一样又滑又湿又粘又腻,让人说不出的厌恶和不爽,而这宽敞通风的屋子,也仿佛忽然变得像兽笼一样狭小而压抑,他忍不住狐疑地四周仔细打量,仿佛在这屋子的四角不知的地方,隐藏着许多双残忍而冷诮窥视的眼睛。
不可能!
白朗宁又断然否定自己,敏惠正雄不可能是杀害养父的仇人。不仅因为养父临死前留下来的几个名字中没有他,而且敏惠正雄如果是,在知道自己与吉川老人的关系后就一定要用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来消灭自己,而不仅仅是套住自己的手脚。
可是,当真又不可能吗?
白朗宁苦笑着沉思,,一连串惊人的变化已经动摇了他的自信,这些变化本就像一个脾气最怪的老处女,令任何男人都感到难以把握和捉摸,束手无策。
白朗宁换了一个问题又想:那么这张小纸条又是谁给自己的呢?
当然不会是外面的人,这种推测的正确性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九。敏惠正雄这间别墅虽然不是处女的深闺却也不像是婊子的床,是可以任人来去的,白朗宁可以肯定至少有四十个以上的枪手,或明或暗地布置在别墅的要害之处。而且从这张纸条用左手写这一点来看,写的人不敢暴露自己的笔迹,也说明他是别墅中的人,别人熟悉他的笔迹。
那又可能是别墅中哪个人呢?
白朗宁慢慢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日本的“海莱特”牌香烟有一种清爽冷洌的刺激味道,令他精神一振。
凭他粗初的印象知道,能够在别墅中自由出入的人并不多。敏惠正雄、夏子、马尔科和那个中年管家,还有几个刚才看见的他并不敢确定是医生、律师还是公司里高级职员的人,因为他们的身高长相和打扮都差不多,对敏惠正雄的神情都一样恭敬谀媚。
白朗宁把每个人都翻来复去地想了想,他实在想不出哪个人有这种可能。他知道他这时的头,甚至比遇见了一个多嘴的女人时还大,他简直有点措手无策的茫然了。
幸好这时他还可以做一件事,这件事当然就是苦笑。他不知道自己除了苦笑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一个聪明的人在遇到想不通的时候,最聪明的做法当然就是不去想了。白朗宁算是一个聪明的人。
他虽然头痛如裂、思乱如麻,但他毕竟还是白朗宁,一个优秀的枪手,枪神白朗宁。
他凭着一个优秀枪手的直觉,迅速做出了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决定。他做出这个决定时也许并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而是完全凭着一种动物般的本能反应,就像在猎人布下的迷阵面前,一只最好的猛兽常常能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机智,躲开面前的陷阱。
而以后的事实证明,他的决定如果不能说是最好的,却也绝对不能算是最坏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做出了这个果断的判断,这至少比在一大堆疑难问题面前苦苦思索要有效得多,管用得多。
——一个人有时凭着直觉做了再说,常常比想通了再做有用得多。因为你也许永远都可能想不通。这就像用一千种方法来论证新娘子是否丑陋,还不如冒然地揭去她的盖头来直接得多。
白朗宁凝望着花园中在阳光下如舞女般艳丽的花朵,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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