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时刻,在加州大厦顶层的一处露天咖啡座,在竖起海滩遮阳伞的圆桌旁,孤独地坐着一个老人,敏惠正雄。
在他的四周是一片U型的日式花园,其中有些岩石及松树点缀着,几个横眉冷眼的大汉漠然而警觉地站立在他的四周,用距离向他表示着尊敬的畏惧。
加州大厦——日本第一座摩天大楼,高耸在整个商业区上。它是在六十年代的中期建筑完成的。但由于摩天大楼防震方法的出现,它现在已退居于东京高楼大厦第五吧交椅;然而它的重要性仍是排名第一。
在底楼大厅五部电梯的指示牌上,依次排列着住友银行、日产汽车、新力公司、富士公司、三菱钢铁……名单很长,仿佛就像是日本帝国主义的点名簿。
在顶层俯瞰整个东京市,面条般的街道,甲壳虫似爬动的小汽车,火柴盒般大小的建筑楼群,那些微微跳动的黑点当然就是熙攘的人群了。东京市的中心地带由此向各方向无尽止的延伸:东京铁塔、皇宫的护城河及广场、银座附近华丽的大厦、由锯齿般水泥建筑组成而被烟雾熏黑的水平线。
但这一切都不在敏惠正雄的视线里,老人凝神地眺望着西南方地水平线,在晴朗地碧空下,富士山就如一位害羞地少女,隐约地显露出它那绰约如处子乳房般美丽起伏的峰尖。
老人招了招手,一个瘦削精悍、身材略高的中年男人迅速走了过去,他叫小林伧夫,大竹帮的军师。帮会开战的时候,军师也许是唯一比帮主还重要的人物,所有的计划制定、人手安排以及进退的各种细节都必须烂熟在他的心中。就像下围棋,他这时才是真正的对弈者,而所有的帮众甚至帮主只不过是他手中完全一样的一枚棋子而已。而军师当然是不会上到第一线的。
“什么时间了?”老人问。
小林伧夫仔细地看了看表,小声而清楚地回答:“十点十分。”
老人沉默了,仿佛沉默了很久,也许却只不过是仅仅几秒钟忽然用有些尖有些怪的声音问:“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开始了。”小林军师回答得又快又肯定,仿佛连想都没想,却又好象是显然已想过无数遍了。
“那好吧,还等什么?”老人的双拳握紧,青筋条条凸出,他的声音又低又急,仿佛在责备着什么,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说完这句话以后的五分钟内,整个东京黑社会最大的两个帮会正式开战了,两个巨人搏斗的锣声敲响了。
也许不能说是搏斗,说一个巨人对另一个没有丝毫准备的巨人残忍而血腥的谋杀也许要恰当一些。
这时候是十月十八日,东京时间上午十点十分。
※ ※ ※ ※ ※
“见到你真高兴,三木先生。”
“谢谢,可爱的兄弟。”
“这一段过得好吗?”
“好,当然好。这世界的女人大大的好,仿佛是专门为我们这种真正的男人而生。”三木宪作脸上浮现出一种恶意的微笑:“大竹君难道没有尽情享受吗?”
大竹英雄被刺痛了,就像当着秃子说亮,当着婊子骂娼一样。
他闭上嘴,右手慢慢地伸向西装上衣口袋。
“怎么了,大竹君不舒服了吗?脸色这样难看。”三木宪作继续愉快而得意地戏弄对方,他是那种从不知适而可止的人:“我冒犯了你伤害了你吗?”
三木宪作哈哈大笑起来:“如果这样,我可以向你道歉,也许我还必须把小指头切下来,是不是?”他就像一个自恋狂的单口相声演员陶醉在自己的表演中。
一个流氓严重地冒犯了他的帮派和帮主,或一个帮主冒犯了另一个帮主,这种冒犯如果严重到需要被驱逐或被判死刑,那他就可以切下小指头做为悔改的证物,以资弥补,并且重新获得帮主的喜爱,这就是流氓原则。
但三木宪作显然是不受这些古老的流氓传统所束缚的人,至少他轻视它们,也许这些原则在他看来并不比一张用过的卫生纸有更多的价值。他的口气和表情完全是一种夸张的戏弄。
大竹英雄的手放在西装口袋里还没有取出来,他仿佛正在犹豫着什么很难决定的事,脸上阴晴不定,非常难看。
三木宪作又笑了:“大竹君该不会是想掏出一把手枪来,指着我的脑门说:‘哈姆莱特,你把你父亲得罪了吧?’”他话一说完就更加放肆地大笑,仿佛为自己的幽默感到很得意。
大竹英雄脸上的肌肉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一双有些浮肿混沌的眼睛里忽然射出一种刀锋般的寒光,他那张平庸的胖脸也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威严逼人。
光芒一闪而过,大竹英雄的脸色又恢复了平静,他的手也慢慢地从西装口袋中取了出来,慢慢地摊在桌子上,一个银制的精美烟盒就出现在他手心。他轻轻一按机扣,烟盒缓缓打开,取了一支香烟慢慢地叼在嘴上,然后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问道:“三木君有火吗?”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全身就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仿佛一个负重跋涉的旅人,终于到达希望的终点而放下了肩上的包袱。他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三木宪作就已经等于是个死人了。
那个叫白朗宁的枪手恐怕早已经化装成侍者待在下面,他从一楼的吧台装好他们要的酒水上道二楼需要三十五秒到四十秒,搜身要花去大约十秒,然后从二楼楼梯口到他们这张桌子需要大约十五秒,白朗宁一接近桌子在五秒到十秒内就会出枪,所有的过程大概需要七十秒,这一切都是大竹英雄一进来就暗暗在心中计算过很多遍了。
他们行动的时间定在十点一刻,那么他就应该在大约十点十三分四十秒左右拿出他的烟盒,这以前的时间他将和三木宪作在闲聊中打发,这样才能跟预先制定的计划完全吻合。
可是大竹英雄已经不能再忍受了。
他不能忍受那张骄横而得意的脸放肆地在他面前晃动着,刻薄地嘲笑他。他看了看表,十点十二分,离预定时间还有一百秒,他不敢想象在这段时间里,这个可恶的坏蛋还要说出些什么叫他不能忍受的脏话来。
这种屈辱和愤怒常常会使一个最善于忍受的人在最后的关键时刻终于不能控制自己,大竹英雄就是这种人,他终于掏出了烟盒,点燃了战争的导火线。
“三木君,有火吗?”
三木宪作当然也没有。像他们这种大人物,除了上厕所玩女人不能让别人代劳外,自己动手的事已经比秃子头上的发还少。他们如果身上偶尔带着打火机,那也是仅仅吧它当作一个工艺品装饰而已。这一点就像很多女人的美丽只能用来看而不能拿来用一样清楚。
加藤正也是不带打火机的,他从不抽烟,这一点他们早已调查得很清楚,这也是他们计划中很重要的一环。
三木宪作依然愉快而得意地咧着嘴看着大竹英雄,他显然想不到这句话代表的真实含义,这句话即将引发的结果。他只不过把这当作对方掩饰难堪转移话题的一个拙劣伎俩而已。
他的心情很好,兴致也很高。这一半原因是因为在刚才的言语交锋中压倒了对方,另一半却是因为对即将展开的谈判充满着愚蠢的自信。
他挥了挥手,高声喊了一声:“打火机。”
他愿意在这点小事上替对方效劳。加腾正马上又把这个命令传给了楼下的三合会帮会。
三木宪作一直盯着大竹英雄,仿佛他那张平庸的圆脸上藏着无数希奇古怪的有趣的东西。他再下命令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离开过大竹英雄,也许大竹英雄在他眼中已经完全成了一只他爪下无法逃避无法反抗的小老鼠了。他甚至还在想:也许我今天晚上可以安排一个有趣的花局,找几个健美性感的外国婊子来继续折磨这个假男人。
大竹英雄坦然地承受着三木宪作暧ei、调戏、冷笑的目光,他的目光甚至好像这时也能与对方对视了,可是真实的情况却是他现在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周围的刺激了,三木宪作整个身体也仿佛蒸发式地变成了水汽,在他面前逐渐模糊消失,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他的内心世界,他的思维已经完全被想像所充满了。
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美妙的时刻、三木宪作、日本最大帮会的帮主、娟子、一双白嫩小巧的乳房、那个人、那个幽灵、魔鬼一样控制着他的人、我要把你们统统制服在地、压在身下、我要干、狠狠地干、叫你们全部躺在我身体下求饶、我要叫你们知道我的厉害、我要让你们永远记住、我、大竹英雄、才是真正的男人……
他的思维在高速运转,就像一台疯狂开动的机器。
白朗宁、那个枪手、已经从柜台上端起托盘、不锈刚制的闪着银光、上面有他喜欢的加冰的伏特加、还有一片柠檬、这些狗崽子是绝对不敢忘记我的嗜好的、威士忌是那个讨厌的家伙的。
白朗宁端起托盘、一个三合会帮众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打火机、男人大多数使用的那种、谢天谢地、这省了很多事、记住、你们这群狗崽子、做任何事都是要有点运气的、你们的运气就是我、大竹英雄带来的。
白朗宁慢慢地一步一步向楼梯走来、喔、这以前当然已被搜了身、被两个人、一个是大竹帮的、一个是三合会的。
白朗宁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好小子、真不赖、手一点不抖、脸色平静得就像去参加岳父的葬礼、选对了一个好枪手、这也是运气、你们当然还是要记住、这运气同样是我、大竹英雄带来的。
白朗宁走上楼梯、已经走了一半、再走几步、还有几步就要完了、这时候该怎么办、喔、该大竹康郎的事了、他应该抢在加腾正之前、他抓起打火机、他当然要照例检查一下那个打火机、而加腾正则当然不会再检查、因为那本是他们三合会自己送上来的打火机、也许、加腾正就算检查、也看不出个什么名堂、这一点就像童男子看女人和处女、全是一样的、他并不吸烟、这一点至关重要、他就算拿起打火机一按、啪、火焰出来了、没什么两样。
哈、这群傻瓜、这个打火机其实大有异样、这是从北越走私来的、世界上最大的军火商、最先进的军械当然都是在欧洲各国、但是单论巧妙、他们在很多地方就比不上那些打仗暗杀像兔子般狡猾灵活和一双手像大自然那样神奇的北越人。
这个打火机其实是一个改装得很令人叫绝得小手枪、它和普通手枪相比、没有撞针、没有子弹、用两粒刚珠代替了弹头、当然、任何手枪都必须有推动力、喔、不要忘了、它是打火机、它里面贮着高能液体燃料、而不是普通燃气。
当高能液体燃料在短时间内迅速燃烧爆炸时、产生的强大冲力使钢珠冲出枪膛击中目标、它当然有枪膛、用看上去和普通打火机没什么区别的特殊材料制成的机体、不会爆裂、很安全。
很新奇、很巧妙的武器、是不是、它简直和中田由美子的大腿一样棒、是一件了不起的杰作。
当然、它也有缺点、威力不大、有效射程短、必须在五米内才有足够的杀伤力、而且液体燃料被分装在两个腔内、一次耗尽一半、它也只能使用两次、发出两粒钢珠子弹。
但这已经足够了。
喔、忘了告诉你、三合会众的打火机怎么会变成一把小手枪呢、当然是被掉了包、什么时候、就在刚才、大竹康郎去检查它的时候。
他伸手到托盘中去抓住打火机、这时、他衣袖中藏着的小手枪迅速滑出、这时他手中有一把手枪和一个打火机、他的指头迅速用力巧妙地一弹、打火机滑回衣袖、一切都在眨眼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他举起手时、手中已只有一把很像打火机的手枪了、一件帮助我们消灭敌人、苦难和压迫的东西、一个爱人、大竹康郎很认真地按了按打火键、啪、火出来了、狗东西、他的认真当然是装模作样的、这一切他当然也早已知道。
这一切有些复杂是不是、喔、它并不复杂、很简单、它在中国古彩戏法中只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手上功夫、叫什么、袖里乾坤、小技而已、大竹康郎是一个好枪手、手上功夫当然不错、准确熟悉自然、就好像在解一个老情人的衣扣一样、没有人会看出有什么不对的。
喔、还有一个疑问、如果两个打火机不一样呢、问得好、白朗宁会巧妙地转动盘子、改变托盘中打火机和酒杯的位置、在上楼梯的时候使打火机处于加腾正看不见的死角、然后大竹康郎抢先一步掉包、就万事大吉了。
所有的一切都很简单、又很精密、我来计划行动时间、大竹康郎掉包、白朗宁杀人、就像一条链子一环连一环紧紧相扣、而这条链子最终要套上对手的脖子。
好了、别再唠叨了、白朗宁已经慢慢走过来了、加腾正并没有注意到其中的变化、也没有意识到已经逼近的死亡阴影、当然、这一切并不能怪他、怪只怪这个计划实在太巧妙了、巧妙的计划、定出这个计划的人、敏惠正雄、这条老狗、不想他了。
白朗宁走过来了、嗯、他脸上仿佛有一丝不快、喔、当然了、因为计划被我提前了、这个愚蠢的中国人、他真认为有接应、他真认为我们把他的生命看得很宝贵、他只不过像一把锋利的武士刀、只有杀人的时候才会仔细爱护地擦试、没事的时候谁管他。
喔、白朗宁、小宝贝、慢慢走进桌子、噢、慢慢停下、将威士忌放在那个混蛋面前、不要慌张、要镇定而自然、噢、老天、他完全做对了、平静自然得像个怀春的大姑娘、做得比老太婆绣的花还好、甚至比想象的还要好上十倍、噢、把伏特加端给我之后你就可以出手了。
啊、他的手不是伸向酒杯、他的手伸向了打火机、那是手枪。
这个大胆的中国人!
在一个过程的中间远比开始和结束时改变动作给外界的刺激要小、白朗宁选择了一个恰当的出枪时机。
伟大的真理!
聪明的中国人!
枪神白朗宁!
三木宪作、这个该死的混蛋、你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上天派来降伏你的魔鬼、你死定了!
你死定了我可不会死、要在白朗宁枪响的一瞬间向后跳起、感觉一下两腿、没关系、完全准备好了、白朗宁枪一响、就后翻、大竹康郎会过来假装保护自己、然后剩下的事就是和三合会一起追捕这个中国人了、最好能当场击毙。
噢、老天、他发疯了是不是、他在干什么啊!
大竹英雄目瞪口呆地看着白朗宁抓起手枪对着他的眉心,这简直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富士山轰然倒塌一样叫他不能相信,他甚至忘了本能的反应。
他仿佛听到一声轻响,就忽然感到大脑中一阵强烈得近乎麻木的刺痛。
他向我开枪?他向我开枪!喔,老天,我中弹了。他打在我的眉心,恐怕没救了,他在心中嘀咕道。
他倒下去之前看见白朗宁从容不迫地转过枪口对准震惊而迷惑的三木宪作的眉心也开了一枪。
这倒还不坏,他想着。然后几乎同时和三木宪作从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
;